萧凛沉默了。
他是储君,更是即将登临大宝的东璃新帝。
这份“嫁妆”的分量。
它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和无坚不摧的军力,
以此换取一个贵重的名分,于国,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
南无双清晰地捕捉到了萧凛眼底那抹深沉的纠结。
四条价值连城的矿脉,分量固然惊天动地。
但她心知肚明,若所求仅仅是一个太子妃的虚位,或许足以。
太子妃……那金灿灿的宝座离象征至高无上的凤位仅一步之遥。
然而,古往今来,多少红颜枯骨,便是在这最后一步前轰然倒下,终生无缘那九重宫阙之巅?
譬如那位前太子妃——宋昭华。
而如今,时值八月流火,距离萧凛登临大宝、君临天下,不过月余光景!
此刻所求的太子妃之位,实则便是那唾手可得的皇后凤位!
以四条矿脉,换取东璃一国之母的尊荣?
筹码……或许仍显不足。
是以,萧凛沉默如山。
龙椅之上的老皇帝,那双阅尽沧桑的浑浊眼眸也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沉寂。
而南无双显然早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
她微微扬起下颚,轻笑出声。
目光掠过沉默的萧凛,最终定在皇帝脸上,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比方才的矿脉更重千钧的话语:
“无双临行前,父皇另有嘱托……”
“父皇言道,若得陛下与殿下首肯,大婚当日,他将亲赴东璃京都,为无双主婚,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以我南岭与东璃接壤之地的五座边陲重镇,作为无双的添妆陪嫁!”
嘶——!
方才还因四条矿脉而沸腾的金銮殿,此刻竟陷入一种诡异到极致的死寂!
仿佛连殿外喧嚣的蝉鸣都被瞬间掐断。
五座城池!
这绝非仅仅是地图上多出一块颜色那般简单!
那五座雄踞关隘的边陲重镇,一旦握于东璃之手,便意味着:
打通了那百年来被南岭死死封锁、毒瘴弥漫、吞噬无数生命的西行商路!
掌握了那足以让铁骑长驱直入、直捣南岭之外广阔神秘疆域的军事要冲!
用这五座价值无可估量的战略支点,换取东璃一个凤位!
东璃何止是稳赚不赔,简直是坐拥了撬动天下棋盘的杠杆!
至于那凤位……
一个无子的外邦皇后,即便坐拥尊荣,又能真正动摇东璃国本几分?
新帝登基,后宫佳丽三千,后位亦非永恒。
龙椅之上,老皇帝浑浊的眼底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光芒,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看到社稷版图无限拓展的帝王野望!
然而,他并未立刻表态。
那浑浊而精明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缓缓扫过殿中一张张因震惊而失色的面孔,最终落在一群心腹重臣身上。
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
几乎是皇帝目光落下的瞬间,几名早已心领神会的保皇派重臣,立刻疾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至高无上的“大局观”:
“陛下!我东璃乃天朝上国,与南岭世代比邻,一衣带水,情谊深厚!若能迎娶南岭明珠为后,结此秦晋之好,必能使两国黎民如一家,共享升平盛世,共促繁荣昌盛!此乃千秋功业。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此乃天赐良缘,社稷之福!”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与急切。
然而,御座之上的老皇帝,对这片溜须拍马之声置若罔闻。
他那双浑浊老眼,越过喧哗的人群,看向那位与文臣最前列,今日一直垂眸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丞相身上。
“慕爱卿——”
“你,如何看?”
听闻皇帝点名,一直垂眸敛目的慕远彬,缓缓抬首,面上无波无澜。
他整了整紫袍玉带,出列行至丹陛之下,躬身长揖:
“臣,慕远彬,恭聆圣谕。”
御阶之侧,萧凛的目光,也沉沉地锁在了这位三朝元老的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只听慕远彬声音平和清朗,不疾不徐地回道:
“陛下明鉴。公主和亲,缔结两国之好,其心可嘉,其诚可表。然则——”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迎向龙椅上的帝王:
“此乃陛下之家事。臣,外臣也,实不敢妄加置喙。”
老皇帝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一挑,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凝。
这个慕远彬!
他素来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却是朝中少有的、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细微处察圣意的玲珑人物。
每每总能在他需要台阶时,不着痕迹地递上最体面、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今日那些臣子附议的漂亮话,听着顺耳,却如同隔靴搔痒,远不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为他接纳一个外邦公主成为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而铺就一条金光大道。
他点名慕远彬,要的就是这位文臣之首、能引经据典,将这番“交易”粉饰成天作之合、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好让他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份泼天“嫁妆”,还能博个圣明君主的贤名。
可万万没想到!
今日这只老狐狸非但没递梯子,反而四两拨千斤,轻飘飘一句“陛下家事”。
便将这足以影响两国邦交、改写东璃国运的惊天大事,硬生生降格成了皇族后院娶妻纳妾的私务!
老皇帝松弛的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愠怒。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快,浑浊的目光如同带了钩子,紧紧攫住慕远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
“丞相此言差矣。皇家的家事,亦是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刻意的“体恤”:
“况且……慕卿,你的嫡女慕氏,如今是东宫唯一的侧妃,位份尊贵。她……可愿意接受这样一位异国公主,成为她的当家主母,未来的一国之母?”
这几乎是将打明牌了!
皇帝的意思便是:你慕远彬作为父亲、作为朝中重臣,此刻就该代表你女儿,代表慕家,欣然接受,感恩戴德,再顺势歌功颂德一番,将这台阶铺得漂漂亮亮!
这是一道送分题!
然而,慕远彬今日显然是铁了心要“装聋作哑”。
他再次躬身,言语却依旧滴水不漏,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避嫌”:
“启禀陛下。”
“小女自蒙天恩,嫁入东宫那日起,便是皇家之人,生死荣辱皆系于天家。她的心意,便是雷霆雨露,亦当承受,岂是微臣这外臣之父所能揣测、敢妄言的?”
“更何况……唉!”
他长长叹了一声,满是“无奈”。
“自小女入宫,微臣……微臣便连她一面也未曾见过,更遑论只言片语的家书问候。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水离了手,是蒸腾了还是汇入江河了,老臣这源头,哪里还知晓半分?实在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那份“恨女不孝”、“心灰意懒”的模样,端的是情真意切。
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而逝。
萧凛立于御阶之侧,冷眼旁观着慕远彬与父皇那一番言语机锋。
这老狐狸一番“家事论”、“女不孝”的太极推手,打得滴水不漏,倒让他薄唇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慕家这对父女,倒真是一脉相承的狐狸性子。
只可惜,那小狐狸虽也机敏狡黠,却也只敢在他面前亮亮爪子,若何时能有这老狐狸的半分火候,也不至于屡屡伤了自己,让他担忧了。
而,老狐狸今日这番看似推脱、明哲保身的太极话里,萧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深藏于老辣圆滑之下的,对亲生骨肉近乎本能的回护。
倒是令其对他高看了一眼。
心念电转间,萧凛低沉清越的声音响起:
“慕相,既言此乃国事,那便请丞相抛开‘家事’之论,单从国事角度,为孤与父皇,剖析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