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殿的偏殿内,红烛静燃,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叠出一层又一层,犹如女子心中层层堆积的委屈与不甘。
殿中垂挂着大红的纱幔,本是极喜庆的颜色,此刻在烛光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沉寂的压抑来。
铜炉中熏香袅袅,本是安神静心的鹅梨帐中香,此刻却仿佛沉滞在了空气里,半丝喜庆也无,只余下一缕孤寂的薄烟,无声地缭绕在殿宇深处。
南无双手中那柄本该遮面的泥金绣鸾团扇早已被掷在地上,精致的缎面上赫然印着一枚清晰的鞋痕,如同她此刻被践踏的自尊。
她坐在榻边,指节攥得发白,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在她手中被绞得几乎撕裂。
“这落霞殿,本是太子亲口赐予我的……”
她声音压抑,美目圆睁,瞪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姓柳的算什么?不过一个后来者,也配占我的主殿?待父皇国书一到,我定要叫她——”
她话音未落,殿角阴暗处,蓦地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那笑声苍老、枯涩,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可不要忘了,国书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用来换东璃的铁骑、换他们对南岭百姓的庇护的,不是给你争一座宫殿、一个虚名的,你是真的陷入自己编织的故事中,忘了你此行的真是目的了么?”
南无双被这骤然响起的声音惊得脊背一僵,气势随之一滞,咬紧了嫣红的下唇,可眼中仍烧着不甘的火焰。
“若我成了这东璃的太子妃、日后成了皇后,难道还护不住南岭?届时整个东璃都是我的倚仗!”
她试图挺直背脊,维持她公主的骄傲。
“东璃朝政,几时轮得到后宫女子插手?”
暗中的声音更冷,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削去她的妄想:
“更何况,这段日子,你不仅弄丢了国书,甚至连太子妃之位都拿不到……”
“若不是慕家那老匹夫暗中作梗,我早已——”
南无双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有些激动。
“蠢货。”
那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
“东璃能在几十年间崛起为九州强国,凭的可不是运气。没有慕丞相这等臣子殚精竭虑,平衡朝野,稳固民心,哪来如今的国势?
你还真以为,光靠你那几条矿脉、几座边陲城池,就能轻易换得东宫正妃之位?太子殿下需要南岭的资源,却未必需要你南无双做他的正妻。”
南无双猛地站起身,华美的嫁衣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我孤身逃出南岭,一路散播假消息迷惑西夏追兵,险些丧命!难道我为南岭做的这些,没有半分功劳?若非我,南岭早已生灵涂炭!”
“功劳?”
暗中人嗤笑,“你那点小聪明和勇气,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西夏狼子野心,蛰伏已久,不出三月必会卷土重来。
若得不到东璃真正的军力支援,南岭照样覆灭。你以为三个月内,你能得到太子的心?能让他为你出兵,去硬撼另一个强国?”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冷的讽刺,字字砸在南无双的心上:
“若他对你有半分情意,又怎会在大婚之夜迟迟不现身?让你的洞房花烛清冷如斯?让你在此处与那柳氏争这区区一座宫殿的主次?你还在做什么争风吃醋的梦……真是可笑又可悲。”
南无双像是被这最后一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回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榻上,方才那股灼人的怒气消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空茫。
殿内烛火跳跃了一下,在她苍白而精致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可她仍强撑着最后一丝骄傲,对着那一片虚无的黑暗低吼:
“你不过一个奴才!凭什么这样说我!凭什么!”
那声音却蓦地笑了,低沉而倨傲,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意味:
“奴才?小公主,你父皇见了我,尚要躬身唤一声‘公公’。”
“老奴侍奉过南岭三朝帝王,见过的兴衰成败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若不是齐毓公子来信提点,若不是看在万千南岭百姓正于水火中煎熬的份上,我根本不会踏足这东璃后宫,来看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
他语气稍缓,却仍不带一丝温度,如同最终的通牒:
“今日我来,是给你指最后一条明路。你若听得进去,南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你依旧执迷不悟,只沉溺于女儿家的嫉妒怨愤之中,那老奴也算仁至义尽了。”
南无双终于低下头,眼睫垂下,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公公……请您指点。无双……无知,请您明示。”
那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放下你毫无意义的骄傲和嫉妒,去投诚侧妃慕卿璃。真心实意,而非虚与委蛇。若能得她认可,或许,三个月内,东璃还有可能助南岭一臂之力。”
“慕卿璃?”
南无双蓦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被羞辱的惊愕:
“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侧妃!凭什么她能决定——”
“就凭她不光是慕丞相之女,就凭她更是神秘莫测的齐家外姓弟子,手握你所不知的力量;更凭她……拿捏了太子的心。”
南无双彻底怔住,指尖冰凉。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无!”
阴影中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话音甫落,那角落的阴影仿佛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那片区域的昏暗竟渐渐化开,变得与别处一般明亮。
原来那并非有人立于暗处,而是那老者本身便如同一团可聚可散的幽影。
见暗影消失,南无双失神地跌坐回去,喃喃自语:
“我究竟哪里不如那慕卿璃?为何太子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为何我还要去仰她鼻息……”
空中似乎飘来一声极淡却清晰的叹息,伴随着那句冰冷的判词:
“你没她那命。”
南无双惶然四顾,却再也寻不到那暗影的踪迹。
但她深知,既然这位南岭大巫、侍奉过三朝君主的安公公已然发话,她便再无别的选择。
传闻他通晓鬼神,预知未来,此生只敬服齐家老祖一人。
他的断言,从无虚言。
正当南无双因那句“没她那命”而心如死灰之际,门外突然传来喜嬷嬷急促的脚步声与人声:
“公主!公主!太子殿下往咱们这边来了!”
她一眼看见南无双早已掷落在地的团扇,以及她那张未遮未掩、写满落寞的脸,顿时慌了神:
“哎呦我的主子!这、这团扇不能自己扔了啊!这于礼不合,大不吉利的!快,快捡起来!
春晓,快给公主重新抿抿鬓角,整理整理妆发!”
然而,经历了安公公那番话,南无双此刻心中只剩一片冰凉意兴阑珊。
她摆了摆手,语气淡漠:
“不必麻烦了。我如何装扮,太子殿下都不会在意的。况且那边还有一位侧妃娘娘,殿下……理应先去她那儿。”
“你们先出去吧。若太子到了门口,提前通传一声便是。”
喜嬷嬷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何这片刻功夫,这位刚才还愤愤不平,急不可耐的主子忽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心气,变得如此灰心冷淡。
她心下叹息,两位新人同日进门,后来者却仗着家世占了主位,确实折辱人。
偏偏太子还迟迟不至,这口气搁在哪个新嫁娘心里能好受?
更何况还是这远嫁而来、举目无亲的异国公主。
看着南无双明艳脸庞上那挥之不去的黯然与失落,喜嬷嬷心中生出几分真切的同情,却也只能挤出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