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璃目光在兰心手中捧着的匣子上不着痕迹的停留一瞬,方又转眼看向南无双;
“不知庶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慕卿璃语气平淡,指尖轻轻拂过白玉杯沿,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自然也听说了,昨夜太子可是可是撇弃了那位柳侧妃,“宿”在了这位庶妃的寝殿。
南无双见慕卿璃毫不掩饰打量之色,反倒坦然一笑,声音温婉:
“无双方才途经锦瑄殿外,偶然听得娘娘笑声如清莺出谷,心生羡慕,亦倍感欣慰。深宫寂寥,人心难测,娘娘能得殿下如此爱重,护得这份真性情不受拘束,实在难得。”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她已知晓太子昨夜与慕卿璃在一处,暗示自己知晓昨夜太子并未与她圆房,却又将姿态放得极低,语带钦羡而无半分怨怼。
慕卿璃唇角微扬,倒是没想到这位南岭公主竟如此“坦率”。
她并未接话,只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眼波流转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南无双会意,微微抬首,目光恳切地望向慕卿璃:
“无双初入东宫,不识规矩,不谙深浅。往日种种若有冒犯娘娘之处,皆因妾身愚钝,未能体察娘娘与殿下情谊深厚,绝非存心不敬。今日特来,一为赔罪,二则……”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几分,“恳请娘娘允准,容妾身日后追随左右,学习宫中礼数,安分度日。”
话音未落,她竟缓缓卷起衣袖,露出手肘内侧——
一颗赤红如血的守宫砂赫然映入慕卿璃眼帘。
“在南岭,未嫁女子皆会点此砂以证清白,洞房之后,此砂自会消散。”
慕卿璃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萧凛昨夜是否与她圆房,自己当然心知肚明;
令她意外的,是这位公主竟敢将这般尴尬难言之事直接示于人前,这份孤注一掷的坦荡,倒让她生出几分意料之外的兴味。
再观南无双今日装束,月华锦裙华贵却不夺目,惊鸿髻端庄而不越矩,低调中处处可见精心;
既不失一国公主身份,又绝不会抢去她这位侧妃的风头。
这心思,竟与她当初初入东宫、首次拜见太子妃宋昭华时不谋而合。
慕卿璃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玩味,她放下茶盏,声音慵懒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
“哦?追随于我?庶妃乃一国公主,殿下亲封的庶妃,何须自降身份,来追随我这个侧妃?”
南无双微微侧首,示意侍立在侧的兰心上前一步。
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揭开紫檀木匣的盒盖,刹那间,一室流光。
匣中锦缎上静静卧着一枚龙眼大小的明珠,珠身通透莹润,即使在明亮的晨光下,也自然流转着一层朦胧光晕,似月华凝结,又似深海之泪,美得令人屏息。
“此珠产于南岭万丈深海,故名‘深海泪’。”
南无双声音轻柔,“其光柔润,入夜自生莹辉,触手冬暖夏凉,久佩可有养颜安神之奇效。举世仅此一颗。”
她目光恳切地望向慕卿璃:
“妾身愿将此珠献与娘娘。妾身深知,在这东宫之中,唯有得到娘娘的认可,方能真正拥有一席之地,方能……求得安稳余生。”
这番话既直白,又不乏深思熟虑的诚意。
既恰到好处地捧高了慕卿璃的地位,也坦然表明了自己无意争宠、只求庇护的“私心”。
慕卿璃凝视着那枚绝世明珠,目光又缓缓落回端坐在下方、姿态谦卑的南无双脸上。
她岂会不知“深海泪”的价值?
又岂会听不出对方话语中深藏的投靠之意?
殿内一时静极,只听得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细响。
良久,慕卿璃忽然轻轻一笑,并未去看那宝珠,反而将手边一盏新沏的茶往南无双面前推了推:
“这是南岭今春新贡的‘雪芽’,说起来,倒是来自庶妃家乡的茶了。尝尝滋味可还正宗?”
南无双依言端起白玉茶盏,轻啜一口。
茶汤清冽,入口甘醇,确是她熟悉的故乡之味,甚至比她在南岭宫中尝过的还要精致几分。
可慕卿璃对那稀世明珠不置一词的态度,却让她心底微微发慌。
“侧妃娘娘……是不信无双的诚意么?”
她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上一丝难以掩饰的忐忑,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慕卿璃,生怕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慕卿璃优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抿一口,方柔声道:
“庶妃说的是哪里话。庶妃是皇上亲自下旨册封,入主东宫,为的是两国邦交友好。身为庶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本是职责所在。可庶妃今日却告知本宫,与殿下尚未洞房……”
她话音微顿,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沿盏壁划过,动作闲适,却无端透出一股压力。
“更何况,这宫中有皇上、有皇后,更有太子殿下。若庶妃真受了什么委屈,自当禀明上位,求他们为你做主。可妹妹方才却说,唯有得到本宫的认可,方能在这东宫有一席之地……”
慕卿璃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依旧温柔,却字字凌厉:
“庶妃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岂非要将本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认可’二字,重逾千斤,本宫……是万万不敢当的。”
南无双呼吸微微一窒,心底暗惊。
她再度意识到这位慕侧妃心思之缜密,远超自己预料。
方才她急于表诚,竟未深思此话若被外人听去,会为对方招来何等祸端。
一句“唯得侧妃认可方可立足”,足以被有心人曲解为慕卿璃僭越专权,将东宫置于掌中。
是她太过心急,言语间确实唐突了。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
南无双沉默良久,纤指在袖中微微收紧,终是咬牙抬首,决定撕开所有伪装:
“明人面前,无双不敢再说暗话。”
“如今南岭内忧外患,危如累卵。无双实是冒死逃出故国,携南岭四矿五城之地脉图卷,前来恳求东璃出兵驰援。然则当初……”
她语声涩然,几乎难以启齿。
“然则当初无双存了不该有的妄念,竟将此事运作成了……成了……”
后面的话她实在羞于出口。
那本该是两国之间郑重其事的军事交换,是她救国于水火的最后资本,却被她当初鬼迷心窍,用作攀附太子、谋求妃位的“嫁妆”!
慕卿璃静坐榻上,面容平静无波。
她自然听懂了南无双的未尽之言,却依旧垂眸轻抚茶盏,并不接话。
有些关节,有些话语,必须由对方亲自说破。
她与她之间,远未到能够心领神会、默契相通的地步。
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和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