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晨光漫上琉璃瓦时,宋昭华搭着玉馨转过九曲回廊。
浅杏色裙裾扫过青砖落英,食盒里新蒸的杏仁酪甜香已透过锦袱。檐角铜铃被晨风拨得轻响,正应和着她发间银丝缠珠钗的泠泠声。
锦瑄殿前石榴树正抽新芽,福禄觑见那抹清瘦身影转过月洞门,忙将拂尘往臂弯一搭:太子妃晨安,这大清早的,您怎亲自过来了?
晨起看小厨房新得了山参,便想着炖一盅参汤。
宋昭华扶了扶鬓边微颤的珍珠步摇,玉馨适时掀开食盒锦袱,氤氲白雾裹着药香漫出来,殿下可还在温书?
福禄觑了眼雕花门内漏出的半截玄色衣角,眼角笑纹又深几分。
您稍候,老奴这就去禀报。
转身时特意放重了脚步,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飞起一串脆鸣。
福禄垂首迈进书房时,萧凛正将狼毫笔掷入青玉笔洗,溅起几点墨痕。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那张清隽的面容上投下细碎光影。
他趋步近前,压着嗓子道:启禀殿下,太子妃娘娘亲手备了早膳,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清晨紫檀木屏风后那句殿下不可荒唐忽又撞进耳中。
目光落在案头尚带墨香的《水经注》上。太子妃素来谨小慎微,此刻眼巴巴赶来求和,定是躲在膳房折腾了许久,尚算有心。
罢了,总不能真将在别处惹来的邪火,发泄在她身上。
毕竟是自己的太子妃,总还是有几分不同的,指尖轻叩楠木案几,惊得鎏金香炉腾起一缕轻烟:
宋昭华扶着鎏金门环款款而入,裙裾扫过青玉砖发出簌簌轻响。
玉馨捧着朱漆描金食盒紧随其后,盒盖上两只衔珠凤凰在光影里泛着温润光泽。
殿下可曾用过早膳?
她停在紫檀木书案三步外,指尖轻轻叩了叩食盒鎏金锁扣,臣妾炖了参汤,又备了些点心。
此刻萧凛也正是有些饿了,终究是缓和了语气。
“昭昭有心了,与孤一同用吧。”
拉着宋昭华的手在雕花紫檀木八仙桌前坐下。
玉馨揭开食盒,灌汤包腾起的热气混着炸春卷的油香漫过来。
八仙桌上很快摆开青瓷碟盏:灌汤包褶子捏得齐整,虾仁馄饨在清汤里浮沉,春卷炸得金黄酥脆,皆是御膳房早膳册子上记了十几年的老样式。
昭昭费心了。
萧凛执起银箸夹了块春卷,酥皮在齿间碎裂的声响与往日并无不同。参汤上漂着两片薄参,枸杞红得像是从每盅汤里量好抓出来的。案上八样点心倒都是他素日多夹两筷的。
宋昭华捧着缠枝莲纹汤盏递到他手边,袖口龙涎香混着参汤苦涩:臣妾记得殿下不喜甜腻,油酥里半粒糖霜都没搁。
萧凛望着她腕间熟悉的嵌宝金镯,忽然想起这镯子还是多年前他赏的——就像眼前这桌吃食,中规中矩,无甚新意。
不过宋昭华终归还是了解萧凛,会哄萧凛的。
一顿饭吃下来,膳食虽是平平无奇,萧凛却也被宋昭华的温言软语哄的心中熨帖了不少,二人倒是如平常夫妻般闲聊了起来。
“昭昭可还记得那日在碧湖救下你的女子?”
犀角箸尖堪堪将一个翡翠虾仁馄饨送入檀口,听闻这话,眼神一亮,囫囵的吞下整颗馄饨,才出声,生怕失去了太子妃该有的风仪。
“殿下可是找到那女子了?如今在哪,我要亲自去好好谢她。”
萧凛唇角微勾,正要脱口而出。
忽而却又不知为何,转了心意,仿佛要捂住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一般。
他笑道:“未曾。”
宋昭华一想若不是那女子,自己的金册金宝都已经躺在自己的沉香木匣子中了,念及此处,贝齿几乎咬碎朱唇。
那日在碧湖的那一幕她可是看的真真切切。
在湖心的礁石上,萧凛湿透的锦袍紧贴着那女子的腰肢,水珠顺着她雪白脖颈滑入衣襟。最可恨的是太子俯身时眼底的焦灼,像是捧住了什么稀世珍宝。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喊了声殿下……只怕这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追着去了。
若是,找到那女子,她可不是要好好谢她!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嗔怪的看了萧凛一眼,“殿下就是爱捉弄臣妾。”
萧凛若有所思的一笑。
“殿下,时辰不早了,侧妃妹妹今日第一天请安,倒是不能让她久等了,臣妾便回去了。”宋昭华温声细语,广袖下葱白指尖轻轻搭在雕花檀木桌上。
萧凛反手握住她欲抽离的柔荑,指腹摩挲着她手腕。
“你总是这般为她人着想。孤看你今日脸色不好,这些虚礼不必太拘着,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最重要,孤的小皇子都还要靠昭昭努力呢。”尾音忽而染了促狭。
宋昭华耳尖倏地漫上海棠色,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看来昨夜这新过门的侧妃确是没有像前世一般,一夜风流抓住太子的心呀。
她垂眸瞥见两人交叠的衣袖上金线鸾纹,含羞带怯:殿下惯会拿臣妾取笑。
玄色蟒纹广袖半掩住两人交叠的手:孤可曾诓过昭昭半分?
他俯身时玄色蟒纹广袖扫过汝窑茶盏,带起一缕沉水香,墨白前些时日曾来回禀,你那寒症只需温养一段日子——尾音忽而转低,似春溪漫过鹅卵石,正巧这两日休沐,孤欠昭昭的......总要加倍补上。
宋昭华睫羽轻颤,青瓷盏中映出她颊边飞红,仍强作端庄:“殿下,侧妃妹妹是相府骄养的嫡女,出入东宫定是不惯的,殿下该多陪陪妹妹。”
萧凛自然听得懂宋昭华话里的意思,可是晨起那记耳光仿佛还烙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直往心口钻。
若不是那个妖精太过勾人,自己又会生出了那般邪念,还被自己太子妃“规劝”。
什么娇弱矜贵的世家嫡女,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狐狸精。
萧凛攥紧手中玉扳指,眼前晃过那女子垂泪时颤动的睫毛,像春日沾着露水的蝶,转眼就可以露出森森獠牙。
只是,偏偏他就是那专捕捉狐狸精的猎人。
他定是要让那个女人知道什么叫皇威不可侵犯,若没有他的恩泽,金丝雀的爪子再利,也啄不穿黄金笼。
得要让那女人明白,想要赢得那场赌局,首要便要学会什么是顺从。
萧凛面上笑意一敛,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在紫檀圆桌上清脆作响。
侧妃终究是妾室,纵使慕家权势滔天——他尾音在殿内拖得绵长,还能越过东宫正殿的朱红门槛不成?倒是你,不能太过心软,这东宫的后院如何,都是你说了算。
宋昭华攥锦帕的指尖蓦地收紧,太子与慕相在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她是知晓的,误以为太子因为侧妃的家室生出了厌恶之心。
她垂眸掩住眼底潋滟波光,鬓边衔珠凤钗随着动作轻晃:殿下教训得是,只是慕妹妹尚在碧玉年华.,往后慢慢教变好.....
萧凛颔首而笑,对这回答甚为满意,目光落向宋昭华时,眼尾的弧度像春风掠过桃枝。
他天生含情的眸子此刻微微敛着,眸中潋滟的柔光仿佛只凝着眼前人,连垂落的云锦广袖都沾染了三分缱绻。暮春的晨光在他眉宇间镀上一层琥珀色,将储君的威仪化作了绕指柔。
宋昭华抬眼时正对上那对浸着笑意的桃花眼,叫人看一眼便要溺进那潭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