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并未理会她的行礼,玄色袍袖带起微凉的风,径直从她身侧掠过,落座于那张尚有余温的石凳。
他幽邃如寒潭的黑眸攫住她,目光锐利如刀锋,不容半分闪躲地逼问。
慕卿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就在萧凛落座的瞬间,她极其自然地直起身躯,旁若无人地拂了拂裙裾,竟就这般在太子身侧的另一张石凳上,施施然坐了下来!
侍立一旁的福禄,目睹此景,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肝脾肺肾都吓得缩成了一团!
僭越!
这是赤裸裸的僭越!
如此大不敬之举,太子殿下只需一个眼神,便能以藐视天威之罪,将她即刻拿下!
然而,出乎福禄意料的是,萧凛英挺的剑眉仅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深邃的眼波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瞬,旋即归于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静。
他竟未置一词,仿佛默许了这份逾矩,又或是……这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甚至默许的常态?
若叫这位东宫大总管知晓,洞房花烛之夜,眼前这位看似娇糯糯的侧妃娘娘,就曾那般理所当然地支使着尊贵的太子殿下这那的,甚至还曾……素手扬落在他颊边……
只怕福禄此刻的三魂七魄都要惊散,眼珠子当真要脱眶而出了!
他所未能参透的是——这恰是侧妃在无声无息地”驯夫”,所有习以为常的纵容,皆自细枝末节的僭越开始。
慕卿璃素手轻抬,执起那琉璃壶,琥珀色的琼浆倾泻而下,注入萧凛面前的玉盏之中。酒液微漾,映着月色与灯火。她这才缓缓抬眸,迎上他那深不见底、探究意味十足的目光。
“妾所叹惋者,”她的声音清泠,如珠落玉盘,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乃是殿下自《霜无》绝响之后,竟再无惊世之曲问世。依妾浅见,”
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间带着洞悉的慧黠,“此非殿下才情枯竭,实乃心志所向,已非琴韵墨香。”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盏,送至唇边,浅浅一抿,眼波如雾,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宫阙,望向更辽阔的天地。
“殿下胸中丘壑,系着江山社稷,念着黎庶苍生。于殿下而言,雕琢宫商角徵羽,终究是个人小趣;而经纬乾坤,泽被万方,方是家国大义。殿下择其重者,舍风雅而担社稷,此非才尽,实乃心系天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取舍。”
言及此处,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放下酒盏,指尖在冰凉的琉璃壁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目光重新凝注于萧凛深邃的眉眼。
“世人皆仰望九重宫阙,渴慕那至高权柄。然,”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仿佛看透世情的弧度,“权柄愈重,枷锁愈深。得享泼天富贵,手握生杀予夺,便注定要割舍寻常喜乐,背负万钧之责。这世间至理,从来便是——得之桑榆,失之东隅。”
萧凛握着琉璃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万万不曾料到,她口中那声“可惜”,竟非惋惜琴技,而是洞穿了他深埋心底、从未与人言说的隐秘心思。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精准的楔子,敲打在他灵魂深处那无人触碰的角落。
那些关于舍弃、关于重负、关于孤独的思绪,曾在无数个秉烛夜读或静坐独思的深夜里,在他心湖中翻涌沉浮,却终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寂然无声,无人可诉。
世人只道他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世间极致的尊荣与风光。谁又能窥见,那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下,环伺着多少淬毒的嫉恨与冰冷的算计?
谁又能度量,为了坐稳这看似煊赫的位置,他亲手割舍了多少寻常人的喜乐,又埋葬了多少少年时的热望与憧憬?
或许,这便是通往帝王之路必经的荆棘林,只是这林中的每一道伤痕、每一次窒息的挣扎,都注定只能由他一人背负,无人能懂,亦无人可替。
甚至,他坚持迎娶宋昭华为太子妃,世人皆道他是被情爱蛊了心。
可唯有他自己知晓,那坚执背后,更深藏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守护——守护着年少时一个未曾言明的信诺,守护着对昔日援手之恩的偿还,亦仿佛是在这权力倾轧的漩涡中,试图抓住一缕来自过往的、纯粹的微光,以此证明那个曾经鲜活的自己,尚未被彻底吞噬。
不曾想,他所有秘而不宣的沉重与挣扎,所有深埋心底的孤寂与取舍,竟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月夜,被眼前这个女子,以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力透纸背的话语,一语道破!
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杂着被看穿的酸楚、无人理解的涩意,以及……一种近乎陌生的、被人精准触及灵魂深处的颤栗。
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隙,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情绪,正汹涌地冲击着那坚固的壁垒。
他几乎是本能地掩饰,端起那盏被注满的琉璃杯,送至唇边,浅浅啜饮一口。
清冽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意外的沁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诱人的甜香,入口后却化作一种极其克制的清甜,余韵里更透出几分山泉般的凛冽甘爽。
这滋味…… 萧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身侧的女子身上。
竟与她如此相似。
初见时只觉其容貌倾城,如同这酒香般惑人;短暂接触,却觉其心思莫测,如酒液般绵长难解。
而此刻,她所思所想直抵心核,恰似这入口的清冽,不甜腻,不媚俗,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透彻与力量,悄然浸润,直抵灵台。
慕卿璃见萧凛眸光深远,似沉浸于思绪之中,便不再多言,只以眼神示意侍立一旁的宫人上前收琴。
琴案微动,萧凛的视线倏然收回。
他指尖在琉璃盏沿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出神只是错觉,唇角又习惯性地勾起那抹带着审视的弧度,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阻滞:
“这便收了?侧妃琴技一般,正该勤习不辍,方不负此良夜。”
言罢,他复又端起玉盏,浅浅啜饮,姿态矜贵,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那即将被移走的琴。
慕卿璃闻言,黛眉微挑,抬手止住了宫人的动作。
她目光流连于萧凛看似平静却微绷的下颌线条,心下已是了然。
这琴声分明已勾起了他的兴致,偏生还要端着储君的架子,口是心非地诘难几句。
她唇畔漾开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纤指重新落于琴弦之上,信手拨捻出几个清越的音符,语气闲适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殿下所言极是。妾自知琴艺粗陋,原也想着多练几回,又恐这不成调的聒噪,扰了殿下清听。若殿下不嫌聒噪……”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的试探,“妾便献丑了?”
萧凛并未应声,只是将盏中琼浆又饮去些许,目光沉静地落在她抚弦的指尖。
慕卿璃指尖轻拢慢捻,那首轻快悠扬的曲子,再次如清泉般流淌而出。
月华如水,琴韵悠扬。
萧凛倚坐石凳,眼睫低垂,指尖随着那舒缓的节奏,在膝头无声地轻叩。他杯中那清冽甘爽的果子酒,似乎也因这琴音而愈发醇厚,引得他频频举盏。
慕卿璃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畔噙着一缕洞悉的微芒。
人呐,无论身份几何,对那未曾领略的新鲜滋味,总免不了心生好奇与贪恋。
纵是尊贵如太子殿下,亦难逃此理。
一曲将尽,她指尖节奏渐缓,琴音袅袅将歇之际,她方抬眸,望向萧凛那已空了大半的酒盏,糯声提醒,语带关切,却又似意有所指:
“殿下,妾这果子酒,初尝清甜怡人,后劲却绵长易醉。浅尝辄止方得其妙,切莫……贪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