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无声,唯有宋昭华无声滑落的泪珠,沉重地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慕卿璃柔弱无骨地依偎在萧凛坚实的臂弯中,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睫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她眼波微转,似无意般掠过角落侍立的燕回。 视线在空中悄然相接。
只一瞬。
两人眼底同时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如淬火寒星般的锐利光芒——那是胜利的光芒。
当初玉馨那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燕回脸上时的跋扈嘴脸还历历在目。
慕卿璃当天便于燕回保证:此辱,必当百倍奉还。
如今,看着那刁奴像破麻袋般被拖走,听着那绝望的哭嚎戛然而止,她兑现了对自己衷仆的承诺。
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慵懒的笑意浮上慕卿璃的眼角。
身为女人,何须自己动手沾上血腥?
她只需负责娇弱,负责美,负责恰到好处地撩拨那颗铁石心肠。
这这翻云覆雨的手段,这雷霆万钧的惩戒,自有男人替她荡平。
她纤细的手指,只需牢牢攀附住这世间最有力的权柄,便胜过一切刀光剑影。
宋昭华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名贵牡丹,零落成泥。
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无声汹涌。
每一滴泪都饱含着被碾碎的心痛和滔天的委屈——难道重生一世,竟比前世更不堪?
难道他萧凛真瞎了眼,看不出那慕氏矫揉造作、步步紧逼的险恶用心?
那分明是精心设计,只为刺穿她的心!
不!绝不甘心!
前世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挣扎求存,早已将她的骨头淬炼得比铁还硬!
蚀骨的恨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杀机。
慕卿璃,这个前世今生都如同梦魇缠绕的恶魔,今生休想将再她彻底踩在脚下!
只要她宋昭华还有一口气在,定要她将这滔天恨意,连本带利地偿还!
萧凛拥着慕卿璃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瑶光殿那沉重的朱漆门槛之外。
就在此刻。
慕卿璃的脚步,微乎其微地顿了一下。
她轻轻侧过精致的下颌。
眼波流转,精准地锁定了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身影。
四目,猝然相接。
宋昭华眼中是未干的泪痕、破碎的骄傲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而慕卿璃,那沾染着泪珠的羽睫之下,嫣红的唇角倏然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快的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如同昙花一现,却清晰地烙印在宋昭华的瞳孔深处。
那里面盛满了胜利者的矜贵从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刺穿灵魂的轻蔑与挑衅。
仿佛在无声宣告:“你的位置,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挑衅却是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宫人都未曾捕捉。
然而,宋昭华看见了!
那抹笑容如同淬了冰的针尖,狠狠扎进她的眼底,刺得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战栗!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
“太子妃。”
冰冷如金石相击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硬生生打断了宋昭华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
萧凛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微微侧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万年玄冰,沉沉地压在了宋昭华身上。
“言行无状。”
他薄唇开合,字字清晰,如同宣判,“即日起,禁足瑶光殿七日,抄写《女德》百遍。静思己过。”
话音落下,再无半分停留,拥着怀中娇人,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殿门。
这突如其来的裁决,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宋昭华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禁足!
抄《女德》!
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对她太子妃身份最彻底的羞辱!
将她等同于那些需要学习妇德的无知女子!
她眼前阵阵发黑,连慕卿璃那刺目的笑容带来的冲击都被这更深的屈辱暂时覆盖了。
“太子妃娘娘,得罪了。往后几日,您就在这瑶光殿好生静养吧。”
福禄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是那副恭敬的调子,只是弯下的腰似乎比平日更挺直了几分。带着一种执行命令的刻板。
他伸出手,姿态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欲搀扶起这位主子。
“滚!”
宋昭华猛地拂袖,用尽全身力气挥开那只伸来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之物。
她泪痕狼藉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屈辱的赤红,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扭曲。
“拿开你的脏手!你这腌臜阉人!”
“阉人”二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福禄的脸上。
他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脸上那点惯常的、近乎面具般的卑微笑意瞬间冻结,随即如同面具剥落般消失,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冷寂。
他缓缓直起身,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毒蛇般的阴冷。
这位太子妃……当真是疯魔入骨了。
自打那位侧妃娘娘入主东宫,这位昔日还算端庄的太子妃,行事便一日比一日乖张暴戾,如今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玉霞心头剧震,强压下惊惶,快步上前,稳稳地架住宋昭华摇摇欲坠的身体,能感觉到主子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轻颤。
“娘娘,小心。”
她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平稳,心中却一片冰凉。
从卯时起身到此刻,滴水未进,加上大悲大怒和这接踵而至的羞辱,宋昭华在起身的刹那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全靠玉霞暗中使力支撑才未再次倒下。
“娘娘,您定定神。”
玉霞稳住主子,立刻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殿内侍立的小宫女:
“速去御膳房,取些易克化的点心和清粥来,娘娘还未进膳。”
回应她的,是殿门沉重关闭的“哐当”闷响。
福禄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娘娘安心静养。一应膳食,自有御膳房按规制奉上。此刻已过辰时,请娘娘……耐心等候午膳。”
守门太监如同泥塑木雕,将内外彻底隔绝。
宋昭华心口一窒,一股更深的寒意裹挟着灭顶的屈辱席卷全身,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这时,一个小内侍匆匆入内,在福禄身边低语几句。
福禄面无表情地转向宋昭华,声音平板无波地宣告:
“禀太子妃娘娘,罪婢玉馨,三十廷杖已毕,尚存一息。即刻押送浣衣局服役,永世不得出。”
玉霞扶着宋昭华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
玉馨……从小一起长大,虽二人常有争执,却依旧是相伴十几年的小姐妹!
那三十廷杖,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去了半条命,何况是女子?
发配浣衣局那等暗无天日、累死人的地方,岂非是让她自生自灭?
“娘娘……”
玉霞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带着极力控制的颤抖,
“奴婢斗胆恳求娘娘恩典。玉馨她……终究是自小服侍您的老人儿,请娘娘念在往日情分……能否……能否赐些伤药?让她……留条性命?求娘娘开恩!”
宋昭华此刻满脑子都是慕卿璃那挑衅的笑,是萧凛冰冷的背影,是自己禁足的屈辱,是端午将至的“那件事”……
玉馨的生死,在她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甚至成了一种恼人的聒噪。
“够了!” 宋
昭华烦躁地低斥,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本宫尚在禁足,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管她死活?你若念旧,自去寻些金疮药给她便是,也算……全了这点主仆之谊。”
她挥了挥手,语气是极度的不耐与冷酷,仿佛在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玉霞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宋昭华那张被恨意扭曲、再无半分旧日温情的侧脸,眼底最后一点希冀的光,眼神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天光。
瑶光殿内,只剩下沉沉的死寂,和宋昭华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翻涌不息、酝酿着风暴的阴狠算计。
那本烫着金字的《女德》,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案几上,像一簇即将引爆她所有恨意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