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萦华殿,水汽氤氲,驱散了几分白昼的燥热。
萧凛步履生风地来到殿门前,周身裹挟着一股沉沉的寒意,连檐下摇曳的宫灯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福禄觑着他冷峻的侧脸,正要依例通传。
萧凛已抬手止住,声音低沉:“不必。”
福禄心头一跳,垂首噤声。
殿下每次来这萦华殿……似乎都不喜通传。
福禄从这不同中品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掌控欲。
寝殿内不见人影。
萧凛穿过九曲回廊,寻至临水的水榭。
月色如练,倾泻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也柔和地笼着水榭中那抹慵懒的身影。
慕卿璃斜倚在一张湘妃竹榻上,如瀑的乌发未绾,迤逦地铺陈在肩背,衬得那张本就绝艳的小脸愈发玲珑剔透。
素白的寝衣轻薄,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与流畅起伏的曲线,姿态随性中透着浑然天成的媚骨风流。
她正支着莹润的下颌,纤指漫不经心地指点着身旁的小丫鬟白露把玩一只精巧的孔明锁。
白露性子沉静,唯对这些机巧之物情有独钟,恰合了慕卿璃的脾性。
主仆二人沉浸其中,浑然忘我,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隔在了水波之外。
萧凛悄无声息地立在水榭入口的阴影里,目光沉沉。
眼前这闲适安宁的画面,本该令人心静,可一想到端午那日,她确实意图离去,焦躁与不安,便再次灼烧着他的理智。
她怎能如此……
直到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咳,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
慕卿璃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抬眸望去。
月光勾勒出萧凛挺拔的身影,玄色常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一张脸在清辉下显得格外冷硬,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寒,薄唇紧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牢牢锁着她,仿佛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熔岩。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真是……
扫兴。
慕卿璃心底掠过一丝真切的厌烦,被打断的兴致让她指尖微蜷。
尤其对上他这副仿佛自己欠了他金山银海、又或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的表情,更让她只想将这尊煞神请出门去。
然而,理智如冰水浇下——他是太子,还有用呢。
瞬间,她唇边已漾开一抹无懈可击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月下初绽的优昙,纯净又惑人。
她款款起身,盈盈一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软与恭敬:
“卿璃给太子殿下请安。”
夜色柔化了她的轮廓,未施粉黛的肌肤欺霜赛雪,饱满的唇瓣宛若含露的朱砂。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因被打扰而氤氲着薄薄的水汽,波光流转间,纯真与妩媚交织,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稚嫩风情。
对着这样一张脸,萧凛胸口的滔天怒焰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竟有片刻的凝滞。
然而,一想到她或许从未真正安于这东宫一隅,那被强行压下的火气便如同淬了油的薪柴,轰然反噬,直冲天灵!
他看着她,眸色更深,寒意更甚,周身的气息凛冽得几乎让空气凝固。
那是一种极力克制却濒临失控的怒火,无声地诉说着他的不满与质问。
慕卿璃清晰地感知到了这股几乎化为实质的冷怒,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究竟缘何而起?
罢了。
猜不透,便不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眼底那丝因被打扰而生的不耐迅速隐去,只余下温顺的、完美的表象,如同一只披着柔顺皮毛,却随时准备亮出利爪的小兽。
慕卿璃眼波未动,只对白露轻轻颔首。
白露会意,敛衽无声退下,隐入廊柱后的阴影里。
水榭内,只余下两人,以及湖面被夜风揉碎的月影。
她这才抬眸,唇边噙着一丝柔婉得体的浅笑,声音如浸了蜜的丝绒:
“殿下今夜到此,可是前朝的事儿都忙完了?”
这关切听不出半分破绽,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萧凛的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她,半分弯绕也无,声音低沉得仿佛在齿间碾磨:
“侧妃倒是好雅兴。”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孤记得,当日你说,是因迷路才误入那僻静小巷,幸得齐先生引路脱困。”
他刻意顿了顿,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
“孤甚是不解。那日太子妃亦在你身侧,还有护卫……难道……人人皆不辨东西?”
慕卿璃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萧凛的视线紧紧锁住她,不容她有丝毫闪躲,字字如刀:
“那暗巷与画舫,分明是南辕北辙!纵是迷途,又岂会全然错向?!”
他骤然拔高声音,质问中裹挟着被背叛的痛楚与不甘:
“你根本是借机……意欲逃离东宫!慕卿璃,孤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留恋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胸腔里嘶吼出来,带着破碎的音节。
慕卿璃纤长的睫毛剧烈一颤,仿佛承受不住这雷霆之怒,缓缓垂下了螓首。
月光在她低垂的眼睑下投落一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这无声的回避,落在萧凛眼中,无异于默认!
一股混杂着被轻视的恼怒与无法掌控的恐慌,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孤既已应允放你出宫!”
他猛地欺身上前,低吼如同困兽,“为何就这般急不可耐?!你自己立下的赌约呢?!为何不愿遵循?!”
狂怒之下,理智的弦骤然崩断,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狠狠攥住了慕卿璃纤细的手腕,用力向前一拽!
“啊!”
慕卿璃猝不及防,惊呼声短促而破碎。
巨大的力道让她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侧身撞向一旁的硬木桌沿!
一声闷响,桌面上的孔明锁应声滚落。
剧痛从腰侧传来,慕卿璃疼的伏在冰冷的桌面上急促喘息。
萧凛瞳孔骤缩,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刺痛和懊悔——他并非真想伤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出手想去扶她。
然而,慕卿璃的反应更快!
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头的刹那,她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决绝而迅疾,仿佛躲避毒蛇猛兽。
她借力死死抓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将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拉得泾渭分明。
她避开了他的手!
那般嫌恶!
那般防备!
萧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再对上她那双盈满泪水、却带着深深戒备与疏离的鹿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
慕卿璃抬起头,用力睁大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
可那晶莹的泪珠终究承载不住满溢的委屈与心寒,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无声地滚过苍白的面颊,砸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她忽地勾起唇角,那笑容极冷,带着破碎的自嘲,声音却轻飘飘的,像风中残烛:
“殿下既已言明愿放卿璃出宫……”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棱砸在萧凛心上,“那卿璃走与不走,何时走,又有何区别?”
“殿下若根本不信卿璃……”
她抬起泪眼,直直望进他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声音陡然清晰冷冽:
“又何必执着于质问那赌约?赌约既是君子之诺,信则生效。若连半分信任都吝于给予,又谈何赌约?岂非……自欺欺人?”
“更何况,” 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心思。
“无论那日卿璃心中所想为何,如今——卿璃人还在这东宫,站在殿下面前。殿下难道要用膳时臆测的猜疑,来否定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吗?!”
声声质问,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萧凛脸上。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薄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些翻腾的怒火、猜忌、不甘,在她澄澈又绝望的目光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