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饶是见惯琼楼玉宇的太子殿下,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只见方才还是一片幽暗的荷塘深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座浮桥!
成千上万只小小的光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缓缓飞舞,汇聚成一条流淌着星光的、如梦似幻的银河!
光华流转,倒映在墨玉般的荷塘水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璀璨夺目的光之通路,美得惊心动魄,恍非尘世所有。
而慕卿璃,已不知何时,婷婷立于这“银河”的彼岸。
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她素白的裙裾和如瀑的青丝上。
万千流萤环绕着她翩跹飞舞,恍若月宫仙子踏着星河而来。
她朝着萧凛的方向,缓缓伸出纤纤玉手,姿态优雅而矜持,唇角的笑意清浅而笃定,无声地发出邀约。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萧凛的心房。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那只微凉柔荑。
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驱散了夜的微寒。
他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踏上这光华流转的浮桥。
脚下是柔软的纱与竹编织的桥身,身边是飞舞的萤火,脚下是倒映着星河的幽深荷塘,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梦境边缘。
浮桥尽头,静静泊着一艘玲珑雅致的画舫。
船舱内灯火幽微,仅点着几盏琉璃风灯,暖黄的光晕透出舷窗,在夜色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温馨。
更有一缕清甜馥郁、带着独特花果芬芳的酒香,丝丝缕缕,自舷窗内飘散而出,萦绕鼻端,沁人心脾。
萧凛心中了然,她擅调百果佳酿,此情此景,备下美酒,这是邀他醉月。
登上画舫,慕卿璃却未引他入座,而是径直走向船舷一侧。
萧凛的目光追随着她,只见她忽地扬起素手,用力一扯——
“哗啦”一声轻响,一块巨大的深色帷幕应声滑落!
刹那间,萧凛瞳孔骤缩,呼吸停滞,震惊得彻底失语!
他原以为,今夜所见的“银河”浮桥与画舫佳酿,已是她精心准备的、充满闺阁情趣的极致浪漫。
他心中虽感喜悦于她的用心,却也并未超出预料。
然而,当这遮蔽视线的帷幕落下,眼前呈现的这片浩瀚“星图”时,他才真正被这礼物的份量所击中!
那是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震撼!
只见在这片被荷香浸透的月下苍穹之下,慕卿璃竟以万千流萤为笔,以天地为卷,勾勒出了一幅气势磅礴、栩栩如生的《东璃山河锦绣图》!
点点萤火,或疏或密,或聚或散,精准地模拟出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奔腾不息的江河脉络、星罗棋布的城镇灯火……山川形胜,尽收眼底!
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在这壮丽山河图的上方,七颗由最明亮流萤汇聚而成的北斗七星!
其中,最为璀璨夺目、光芒几乎盖过月华的那一颗“北极星”,正象征着——他这位储君!
萧凛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涌呼啸!
他身为太子,胸藏经纬,腹有乾坤,有匡扶社稷、开疆拓土的宏图壮志!
然而,父皇的猜忌与掣肘,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抱负难伸,壮志难酬!
这份压抑的雄心,这份蛰伏的渴望,这份不为人知的孤寂与苦闷,他从未宣之于口。
以为这深宫之中,无人能懂,亦无人愿懂!
可眼前这个柔弱娇软的女子……她竟懂!
她不仅懂他身居储位的荣耀,更懂他背负枷锁的沉重;
她不仅懂他心怀天下的理想,更懂他渴望施展抱负、成为那定鼎乾坤的“北辰”的野望!
这份“懂”,超越了金银珠玉,超越了风花雪月。
它是一份洞悉灵魂的共鸣,一份在权力倾轧的冰冷宫闱中,最珍贵、最稀缺的——知己之意!
萧凛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由流萤绘就的壮丽山河与璀璨北辰,又缓缓转向身边静立的慕卿璃。
月光与萤火交织在她清澈的眼底,仿佛也点亮了他心中那片沉寂已久的荒原。
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她懂他。
这,便是比世间任何珍宝,都更令他心神震颤的无价之礼!
萧凛胸腔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滚烫热流,那是一种被深刻理解后的狂喜与悸动混合的陌生情绪。
他眼眶微红,目光灼灼地锁在慕卿璃身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卿卿……孤……”
慕卿璃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萧凛的面庞。
他微红的眼眶,眼中翻涌的震动与认同,让她知道——那根关于端午“失踪”的毒刺,已然被这“山河星图”彻底拔除。
然而,她费尽心机,唱念做打一整晚的这出大戏,目标岂止于此?
她要的,远不止消除怀疑。
她不知何时已端来了两只玉盏。
萧凛伸手过来,她顺势将其中一只,塞入了萧凛伸出的手中,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
她此刻无需他说什么,只要听她说便好。
她从来都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控制节奏的人。
“殿下。”
“卿璃在此,恭祝殿下——生辰快乐,愿殿下如北辰,光耀千秋,山河永固。”
萧凛心绪被她打断,却也被那祝词中暗含的期许所熨帖。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依言仰首,将盏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这酒,与往日萦华殿中那些带着清甜果香的佳酿截然不同。
入口是极淡却萦绕不散的芙蕖清气,滋味更为凛冽澄澈,恰与眼前这月下荷塘、流萤星河的意境相得益彰。
慕卿璃轻倚船舷,悠悠出声,声音中没有之前的疏离与淡漠,却也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仿佛只是在诉说这别人的故事:
“原本想着殿下千秋寿诞那日,东宫必定宾客盈门,贺礼如山。卿璃……无意去争抢那份瞩目,亦不愿在喧嚣中凑一份热闹。便存了取巧的心思,欲为殿下……提前贺寿。”
她微微侧首,目光在萧凛脸上极快地掠过,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自嘲弧度:
“只是,殿下乃人中龙凤,九天揽月,四海奇珍皆入彀中。卿璃纵使捧出心中至宝,只怕在殿下眼中,亦不过是寻常之物,难及殿下惯见之万一。”
……额,这话有些违心了。
若非守着藏拙避锋的规矩,她库中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只怕是连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都未曾见过。
她抬手,浅啜了一口杯中清冽的芙蕖酒,那微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那日,阴差阳错误入这片荷塘,倒让卿璃……灵光乍现,生了这‘借天地为贺’的念头。”
“然,布置此等景象,非卿璃一己之力可成,更非一日之功。单是捕捉这数以万计、需得特定时节与环境的流萤,便需耗费大量人手与时间,非朝夕可就。”
她目光坦然迎向萧凛,不闪不避,语气清晰而直接:
“当日,幸得在此处巧遇了齐毓师兄与家兄。若无他二人倾力相助,仅凭卿璃与燕回,纵有奇思妙想,亦难以在殿下生辰前,将此‘心意’具现于殿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