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依旧倾盆,敲打着琉璃瓦,将凤仪宫锁在一片水幕之中。
锦夕合上沉重的殿门,隔绝了雨气与方才的惊悸。
回身见皇后已立在佛龛旁,正将那只明黄包裹的卷轴,无声地推回佛龛后的阴影里,动作带着卸下重担的迟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可瞧见人影?”
皇后声音低沉,目光仍焦着在那片幽暗。
“回娘娘,廊下空寂,想是雨大,折了枯枝。”
皇后转身,望向窗外雨帘模糊的宫阙,眉宇间激烈褪去,只余深潭般的倦怠。
“这雨……来得正好。”
她声音温润了些。
“北地大旱数月,赤地龟裂,今冬若再无雨,恐生流民易子之祸…… 本宫盼它下透些,让焦土饱饮,熬过严冬。”
“娘娘心念苍生,是万民之福。”锦夕扶她至软榻。
皇后倚在金线牡丹枕上,面色褪去青灰,眉间阴霾稍散。
窗外雨声潺潺,殿内烛火摇曳,竟意外地生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皇后似乎也有了与人倾诉的兴致。
“前朝末年,妖妃祸国,君王昏聩,天象示警,赤地千里后又洪水滔天,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 我花家,世代簪缨,深蒙国恩,却也亲眼见证了那末世倾颓的惨状。”
“当年,是祖父第一个响应太祖皇帝‘清君侧、拯黎民’的义旗! 金戈铁马,血染征袍……才从尸山血海中,打下了东璃这片锦绣河山。”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开国功臣后裔的傲然,随即又化作深深的凝重:
“建国之初,疮痍满目,内有权臣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幸得太祖皇帝雄才伟略,君臣戮力同心……到如今,整整二十年的励精图治,省刑罚、薄赋敛、劝农桑、兴文教…… 才总算换来了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国泰民安。””
她凤眸微黯,复杂光芒沉淀为深不见底的担忧。
“我是皇后,担着江山万民。可我……也是个母亲。”
她声音微哽,“我见过乱世烽火,闻过焦土血腥……那恐惧,早蚀进骨子里。”
“我只盼凛儿做个守城之君,守住这万家灯火,莫让百姓再历战祸!”
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自嘲与苍凉:
“君王高踞九重?那龙椅下是万丈深渊!一步错,万骨枯。这‘风光’,是心血熬的命换的!”
又是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所以今日……”
皇后的目光转向锦夕,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执拗,还有一丝寻求理解的脆弱。
“本宫是以国母之身,行‘为他好’之事,本宫只看到了那可能倾覆江山的滔天巨浪,只想拼尽全力把他拉离那危险的漩涡……
却偏偏忘了,太子他此刻最想要的,或许……只是‘对他好’之心。”
她眼中痛色隐现,声音却异常冷硬:
“锦夕,若重来……本宫依旧会如此!”
“你说……本宫当真错了吗?”
锦夕心头剧震,望着主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孤寂与自我拷问,喉头像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终只化作唇边一声无声的叹息,和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与忠诚。
她缓缓低下头,避开了皇后那灼人的目光。
她深知皇后待她亲厚,情逾骨肉,可尊卑之别如同天堑,早已刻入骨髓。
有些话,即便是肺腑之言,也只能包裹在谦卑恭顺的外壳下,小心翼翼地递出。
“娘娘今日所为,奴婢愚钝,不敢妄论对错。古语有云:‘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娘娘您的起心动念,
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太子殿下千秋万代,社稷安稳,这份慈母之心,天地可鉴,自然……自然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微微停顿,眼帘低垂,姿态愈发恭谨,才继续道:
“只是……奴婢见识浅薄,不通庙堂之高,只记得一句老话:‘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家字排在最前头呢。’
在奴婢这双只看得见眼前方寸的眼眸里,娘娘您与太子殿下的骨肉亲情,殿下对您的至诚孝心,娘娘您能身体康泰,顺遂无忧……这才是顶顶紧要的头等大事。”
“至于这天下、这朝政……除开太子殿下,还有满朝文武,还有股肱之臣呢!
若他们不能为君分忧,不能替太子殿下担起这千斤重担,那还要这朝廷、还要这些臣子何用?
娘娘您……也该给自己松快松快了。”
皇后静静地倚在软榻上,凤眸半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呼吸轻浅,仿佛已经沉入了梦乡,对锦夕的劝慰毫无反应。
锦夕心中轻叹,不知主子是倦极睡去,还是不愿回应。
她轻手轻脚地取过一条轻软的云丝薄毯,极其小心地覆盖在皇后身上。
就在锦夕以为皇后已然入睡时,榻上之人却忽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悠长叹息。
“你说得……对。”
皇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而疲惫,透着一股心力交瘁后的认命感。
“或许……本宫这老婆子,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凤仪宫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横加干涉,不再杞人忧天……才是对凛儿最大的臂助。”
她像是说服了自己,又像是卸下了最后一丝挣扎,语气竟有几分释然:
“罢了……罢了!他既执意如此……他想立谁为太子妃,便由他去吧!本宫……不管了!”
然而,这“不管”二字话音未落,皇后骤然睁开双眼!
凤眸中精光乍现,锐利如旧!
“但是!”
“只要有本宫在这凤仪宫一日,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这东宫后院,就绝不允许出现一人独宠、乾坤颠倒的局面!”
她猛地坐直身体,薄毯滑落也浑然不顾,目光灼灼:
“祖宗留下的规矩,后宫制衡之道,是本宫最后的底线!绝不能乱! 锦夕——”
“奴婢在!”锦夕心头一凛。
“即刻备辇!摆驾——紫寰殿!”
锦夕惊愕地看向窗外。
那倾盆暴雨非但没有停歇之势,反而变本加厉,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狂风卷着雨幕,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水泽。
她忧心忡忡地劝道:“娘娘!外头雨急风骤,不如……等雨势稍歇再去?凤体要紧啊!”
“不能再晚了!”
皇后断然拒绝,她扶着锦夕的手站起身,身形虽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必须赶在太子……有所动作之前,将此议定下!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