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思量。
那慕老狐狸,哦,不,如今是他正经百八的岳父大人;
骨子里虽是狡诈阴险,但是明面上素以儒雅持重着称,行的也到多是阳谋!
今日竟如此失态?
他利落地站起身,明黄色的常服袍角在空中划过一个果断的弧度。
“更衣,摆驾御书房。”
他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传朕口谕,令京兆尹将一干人证、物证,连同两位爱卿,悉数带入宫来。朕要亲审此案。”
“奴才遵旨。”
福禄立刻领命,躬身疾步退下安排。
萧凛下意识地侧首,目光落向身旁的慕卿璃。
慕卿璃心中雪亮,料想定是之前柳太夫人往慕府塞妾的事情,父亲已经在按自己的计划,开始反击了。
她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再抬头时,她已是眉头紧蹙,绝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毫不作伪的惊诧与忧虑,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陛下,”她声音微颤,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父亲为人向来谦和忍让,恪守礼法,便是对下人也从未有过重言重语。今日竟……竟当街与同僚动手,这其中定然有天大的委屈或误会!臣妾恳请陛下……定要明察秋毫,还父亲一个公道!”
说着,她眼眶微红,竟似要屈膝跪下。
萧凛连忙伸手将她扶住,触到她微凉的手指,心中不禁一软,温声安抚道:
“卿卿不必惊慌,朕在此,绝不会冤枉了任何人。此事朕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宫中等待消息。”
御书房内,沉重的龙涎香自紫铜鎏金螭纹香炉中袅袅升起,氤氲出一室庄重而压抑的氛围。
萧凛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面沉如水,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跪在下方金砖地上的两人。
左侧是慕远彬。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虽略显凌乱褶皱,但头顶的梁冠却依旧端正,一丝不苟。
纵然是跪姿,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脸上交织着沉痛与难以抑制的愤慨,那是一种被触及底线后的凛然之色。
右侧的柳御史则显得狼狈万分。
头上的乌纱帽歪斜着,露出底下几缕灰白散乱的发丝,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呈现出清晰的五指印,破裂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
他那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极大的愤怒,还是源于对天威的恐惧。
萧凛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把玩的翡翠手持重重往御案上一拍,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惊心。
“江柏,”他开口,声音冷冽,目光却未看那两位重臣,只落在另一侧同样跪着的京兆尹身上;
“你,平身回话。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据实奏来。”
这番点名,让依旧跪着的慕远彬和柳御史身形皆是一僵。
天子此举,意味深长。
京兆尹江柏与慕远彬年岁相仿,能在帝都这龙蛇混杂之地稳坐父母官之位,自是极有眼色、深谙进退之人。
他依言起身,略一沉吟,便朗声开口,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既不过分渲染,也未遗漏关键:
“启奏陛下,今日之事,起因于慕相爷声称柳御史勾引家中小妾,欲行不轨。”
他话语微顿,似在斟酌用词:
“柳御史当即否认,坚称并不认识此女。然而……然而就在双方理论之际,那女子情绪激动,险些跌倒,柳御史伸手……将其揽入了怀中。”
江柏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为难:
“此景被众多百姓及慕相爷亲眼所见。慕相爷见状,更为震怒,认为柳御史言行不一,故而……故而一时未能克制,动了手。柳御史亦未相让,双方随从亦有卷入,以致场面一度混乱。”
“微臣赶到时,双方仍在争执。慕相爷指柳御史道德败坏;柳御史则坚称慕相爷无故殴辱大臣,并称此女来历不明,有意构陷。至于那位女子……”
江柏面露难色:
“她一口咬定自己乃是柳御史之妾。然柳御史断然否认,称绝无此事。”
“陛下明鉴,此事牵涉两位朝廷大员,又各有说辞,且涉及内帷私隐……清官难断家务事,微臣实不敢妄加决断,唯有将一干人等暂扣,紧急入宫,恭请陛下圣裁!”
萧凛端坐于御案之后,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龙涎香的烟雾在他深邃的眼眸前缭绕,令人看不清其中真正的情绪。
听闻江柏的回禀,他心中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关窍——多半与日前柳太夫人往慕府塞妾那一出脱不开干系。
他目光如炬,率先投向跪得笔直的慕远彬:
“慕卿。”
“你身为当朝宰辅,百官表率,国之柱石。今日竟不顾体统,于闹市之中与同僚拳脚相向,成何体统?朕,需要你的解释。”
慕远彬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与屈辱都压下,继而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发出沉闷一响。
再抬头时,他眼中已是一片沉痛与决然:
“陛下!臣有罪!臣一时激愤,罔顾朝廷体统,甘领陛下任何责罚!”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高亢,带着铮铮铁骨般的硬气:
“然,臣今日所为,实是忍无可忍!柳承宗其行卑劣,非但是辱臣一人,更是辱及中宫皇后娘娘清誉,辱及陛下天威!”
一旁的柳御史猛地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他尖声叫道,声音因脸颊肿痛而有些含糊嘶哑,甚至带上了几分刻意挤出的哽咽,试图博取同情:
“陛下!陛下明鉴啊!慕远彬他血口喷人!老臣今日不过是路遇一可怜女子当街求助,尚未弄清缘由,他便不由分说,如市井莽夫般上前殴打老臣!”
“老臣……老臣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可怜女子?”
慕相冷笑一声,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直射向柳御史,语气中充满了讥讽。
“柳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是‘可怜女子’、‘路遇求助’,那你可知她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与你又有何瓜葛?你若不识,为何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揽入怀中?此举,岂是正人君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