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夕轻叹一声,深知太后话已至此,自己再无回避之理。
“奴婢明白,太后所做的一切,必然都是为了陛下,为了东璃的江山社稷。但依奴婢愚见,母子亲情才是最紧要的根基。”
“即便太后处处为陛下筹谋,若陛下不能体察认同,太后的苦心只怕……只怕徒惹烦忧,反而伤了情分。”
她抬眼小心观察太后神色,见并无不悦,才继续道:
“陛下虽登基不久,但老话说‘三岁看小,五岁看老’。奴婢是看着陛下长大的,深信陛下必是一代明君。”
“昔日陛下幼冲之时,是太后您为他遮风挡雨,殚精竭虑;如今到了陛下回报母恩、扛起江山的时候,太后合该安心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这东璃天下、朝堂政务、后宫琐事,也该放手让陛下和皇后去承担了。”
“至于皇后娘娘……”
锦夕顿了顿,见太后面色平静,方缓声道:
“依奴婢看,皇后是个极聪慧的女子。聪慧之人,自然懂得如何权衡婆媳相处的分寸。这样的性子,反倒比那些空有野心却无格局的妃嫔更好相处。”
“虽说天家不同寻常百姓,但您与皇后之间,终究绕不开‘婆媳’二字。您二位都爱着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若能彼此爱屋及乌,又何愁不能母慈子孝,和睦安康呢?”
“再者,”她声音放得更柔:
“帝王独宠,若陛下真有平衡朝堂的魄力与智慧,这般专情反而能避免日后皇子争权、兄弟阋墙之祸,于国于家,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太后默然片刻,终是叹道:
“哀家只是怕……他约束不好这后宫,反受其累。”
锦夕温言劝慰:“若真有那一日,不是还有太后您坐镇后方吗?您永远是陛下和皇后最坚实的依靠,是这后宫的定海神针。届时您再出手点拨,他们必定心悦诚服。”
太后听罢,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的笑意,轻轻道:
“就你会说话,宽慰哀家。”
她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又问:“皇帝……可曾留下什么话?”
锦夕微微摇了摇头,殿内一时只余灯花轻爆的细微声响。
太后望着跳动的烛火,终是长长舒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
“哀家有些饿了,你去传些膳食来吧。”
锦夕闻言,眼底顿时漾开真切的笑意,连忙应声道: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太后能想用膳,便是大好的征兆。”
她侍奉太后数十载,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肯主动要吃的,便是心结已松动,愿意转圜了。
膳桌很快摆好,太后略进了一些清淡的粥菜,期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锦夕感慨:
“或许……哀家是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困得太久了。眼界心境都被这重重殿宇所禁锢,反而看不透最简单的道理。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换一番天地,或许许多执念,便能豁然开朗。”
三日后,秋高气爽,太后的仪仗缓缓驶出宫门,朝着城外法华寺的方向迤逦而行。
帝后二人率领后宫妃嫔亲自于宫门外相送。
旌旗招展,仪卫肃穆,场面盛大而庄重。
萧凛身着明黄龙袍,身侧站着凤冠霞帔的慕卿璃。
他望着太后凤驾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这才侧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皇后身上,唇角含着一丝如释重负又略带好奇的笑意,低声问道:
“卿卿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劝得母后想通,愿意出宫静修?”
慕卿璃指尖轻轻勾绕着他龙袍袖口下的掌心,动作细腻而带着几分缱绻。
她抬起眼,眸光清亮潋滟,声音软得如同拂过荷塘的微风:
“哪里是臣妾劝动了母后呢?是母后自己心疼皇上,更兼母后本就睿智明理,不过一时被琐事烦忧,钻了牛角尖罢了。如今云开雾散,自然复归清明。”
她深知太后既已离宫,此刻再论其是非,绝非明智之举。
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听闻妻子指责自己的母亲。
她这般将功劳与体面尽数归于太后,言语间满是敬重与体贴,反倒更显大度识体,只会引得萧凛愈发爱重。
果然,萧凛闻言,眼底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动容与疼惜。
能劝听他这母后,只怕不知卿卿是费了多少心力;
他的卿卿真是时时事事,无不在为他着想;
他手臂一揽,当着一众妃嫔宫人的面,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拥抱克制却充满力量,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朕的皇后,是这天下最好、最贤德的皇后。得卿如此,是朕之幸,更是江山之福。”
他微微停顿,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许下帝王最珍贵的承诺:
“朕必以一生珍之爱之,绝不相负。”
秋日的阳光为他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身后是巍峨的宫阙和垂首恭立的嫔御。
那一刻,他不再是孤高的帝王,只是一个拥抱着此生挚爱的男子。
而在帝后相拥的旖旎风光之后,于那群垂首恭立的嫔妃之中,一双眼睛却淬毒般死死盯在二人身上。
杜锦欣指节死死绞着手中的丝帕,那上好的苏绣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撕裂。
她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嫉恨,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她不懂,她分明生就了与皇后那般相似、甚至更为柔媚的容颜;
她自认比皇后更温柔解意,更曲意逢迎,甚至更懂得如何孝敬太后、经营人心……
为何?
为何陛下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
自己都已经,都已经那样对他了,他却仍旧无情的将她踢开……
那双望向皇后时总是盈满星辰与温柔的眼眸,为何对她,就只有帝王的疏离与冰冷的无视?
难道……这慕卿璃当真习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邪术,将陛下的心神全然攫取了去?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让她猛地一个激灵,眉头紧紧蹙起。
她骤然想起了多年前,被废黜囚禁于漪澜殿的前太子妃宋氏。
那时她与她同居一个院子中,曾偶尔听见里头那个疯癫的女人不断地喃喃自语,说什么“上辈子”、“这辈子”、“她抢了我的”、“不该是这样的”……
言之凿凿,状若癫狂。
在她遥远的乡下童年里,那些关于借尸还魂、狐精鬼怪、山野精魅迷惑书生的乡野传说,她可是从小听到大的。
此刻再回陛下那超乎常理的、近乎偏执的专宠……
一个荒诞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她当年在村子里,可是亲眼见过一个游方道士是如何做法驱邪的……那些诡异符咒、鸡血铜钱、还有被附身之人痛苦的嘶嚎……
杜锦欣心底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慕卿璃,你最好藏得严严实实,千万别让我抓住一丝一毫的把柄!
否则,我定要你原形毕露,永世不得超生!
而她再次望向萧凛时,眼中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倾慕与渴求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反复践踏后滋生出的、混合着狠戾、怨毒与极度不甘的冰冷火焰。
或许,她残存的那点可怜尊严,终于在一次次将自己剥开献上、却换不来对方一丝怜惜后,彻底死去了。
既然她的真心与温顺换不来垂怜,那便换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