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方歇,皇帝赏赐便如流水般送入翊坤宫,绫罗绸缎、珠宝珍玩,琳琅满目,彰显着圣眷未衰。
婉嫔如今已是翊坤宫的常客,她指尖抚过一匹流光溢彩的织锦缎,语气酸涩难掩:
“还是姐姐福泽深厚,绿头牌虽撤下,陛下却仍这般牵挂。不像妹妹,连去冬狩场见识一番的资格都没有。”
此次冬狩,随行妃嫔仅皇后与安嫔二人,圣意分明。
安嫔抬眸,瞧见婉嫔眉宇间那份失落不似作伪,虽不认同她对帝王真心的执着,心下却生出几分不忍。
她放下茶盏,声音温和:
“猎场风光,确实别有一番趣味。妹妹若真想去散散心,我……或可向陛下提上一提。”
婉嫔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光亮,她今日前来,等的便是这句话。
面上却立刻堆起感激之色,亲热地挽住安嫔的手臂:
“若能得姐姐相助,妹妹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婉嫔离去后,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
安嫔端坐在酸枝木椅上,眸光幽深地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半晌,才缓缓开口:
“素秋,把参汤呈上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冷意。
素秋捧来白玉盏,盏中参汤氤氲着热气。
安嫔从袖中取出昨日耶律宏给的那个药包,指尖微颤,却毫不迟疑地将药粉尽数倾入汤中。
白色粉末遇水即溶,转瞬不见踪迹,只余参汤特有的清苦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娘娘……”
素秋欲言又止。
安嫔却已起身,亲手将白玉盏放入红木食盒中,指尖在食盒雕花上轻轻划过,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归于平静。
御书房外,飞雪如絮。
福禄拢着手在廊下踱步,远远瞧见雪幕中一抹嫣红身影迤逦而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安嫔娘娘……”
福禄躬身行礼,雪花落在他深蓝色的太监服上,“这正下着大雪呢,您怎么亲自来了?”
安嫔微微颔首:
“听说陛下政务繁忙,这天寒地冻的,本宫便煮了点参汤,给陛下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清冷,在这雪天里更添几分寒意。
福禄连忙接过食盒,脸上堆满笑意:
“要么说陛下如此宠爱娘娘您呢,您真是这后宫最贴心的了!”
安嫔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与门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皇帝正埋首御案之后,朱笔在奏折上批阅,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陛下日理万机,也要顾惜圣体才是。”
安嫔的声音在暖阁中响起,说着关切的话语,语调却平静无波。
萧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真情还是假意,落到他这般阅人无数的眼里,实在是一目了然。
然而当他抬首时,脸上却已漾开恰到好处的惊喜;
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
他一边执笔批阅,一边温声道:
“如今天寒地冻,爱妃尚在病中,何必冒着风雪过来?”
安嫔亲手从食盒中捧出那只白玉碗,参汤的热气在她指间缭绕,氤氲了她清冷的眉眼:
“这是臣妾亲手熬的参汤,最是补气宁神。”
她将汤碗轻轻推近,“陛下用一些可好?”
“爱妃有心了。”
萧凛的嗓音依旧温柔,却并未伸手去接,反而取过另一本奏折,专注地翻阅起来。
安嫔端着碗的指尖微微收紧,骨节泛出淡淡的白色。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今日陛下的赏赐,嫔妾……甚是喜欢。”
听闻此言,萧凛终于再次抬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爱妃是专程来谢朕的?”
他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你喜欢便好。若还缺什么,尽管往内务府去要。”
安嫔默然片刻,终是将那碗参汤又往前递了半分,白玉碗底与紫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萧凛依旧专注于手中奏折,仿佛对她的提议浑不在意。
安嫔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碎玉击冰:
“今日婉嫔妹妹来探望臣妾了。”
见他未有反应,她继续道:
“陛下,冬狩之时,可否让婉嫔妹妹一同前往?”
萧凛心下暗笑,果然与卿卿所料分毫不差。这二人,竟真勾结到一处了。
“准。”
安嫔微微一怔。
她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说动他,未料他应得这般爽快。
萧凛抬眸瞥见她眼中闪过的疑虑,淡淡道:
“你性子素来清冷,在这后宫从不与人深交。既然肯为她开口,想必是投了缘法。她能入你的眼,便是她的价值。”
安嫔当即敛衽谢恩,这一次,唇角的笑意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切。
“这参汤,凉了就失了药性,陛下还是趁热用了吧。”
萧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位安嫔向来对他冷淡疏离,今日主动前来,果然别有目的。
方才只当她是为婉嫔求情,现在看来,这碗参汤才是重头戏。
他故意将汤碗往旁边推了半寸:
“先放着吧,朕待会儿便用。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必在此伺候,回去好生歇着。等朕忙完,再去看你。”
这是明着赶人了。
安嫔眼底掠过一丝急切,终是亲自端起汤碗,执起白玉勺,舀起一勺参汤。
她的动作略显生硬,却还是将勺子递到了萧凛唇边:
“陛下,嫔妾无碍。这滋补的汤药,凉了便不能再用了。”
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坚持,
“您且尝尝……”
勺沿离他的唇只有寸许距离,她执勺的指尖微微发颤,在那白玉的映衬下,透出几分脆弱的倔强。
萧凛眸光微凝,心底掠过一丝玩味……
连这般矫揉造作的姿态都使出来了?朕与她,何时竟亲密至此了?
看来今日这碗汤若不入口,她这出戏,怕是难以收场了。
他缓缓搁下御笔,抬眼时已换上无可奈何的宠溺神色:
“你啊……朕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罢执起白玉碗,仰首将参汤一饮而尽。
汤水温热入喉,他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再抬眼时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如何?这下可放心了?”
陈书意凝视着那只空碗,见他饮尽,连最后那点虚与委蛇的耐心也消失殆尽。
她当即屈膝行礼,声音恢复了一惯的清冷:
“嫔妾告退,不扰陛下理政了。”
连一句关切的话语都吝于施舍,转身时裙裾旋开利落的弧度,毫不犹豫地没入殿外的风雪中。
御书房的门在陈书意身后无声合拢,萧凛脸上那抹宠溺的笑意霎时冰消雪融。
他倏然起身,快步走至窗边的金蟾吐珠香炉前……
“呃……”
方才饮下的参汤尽数呕入炉中,褐色的汤汁溅在鎏金蟾蜍上。
随即又暗中传来了墨白,清除余毒。
待墨白领命而去,他缓缓坐回龙椅,指节叩着紫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些藏在暗处的蛇蝎,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若他当真有个闪失……
想到那个在未央宫里没心没肺玩着叶子牌的身影,萧凛心头一紧。
他那般娇纵着护在心尖上的人儿,如何应对这些,想想都觉着心痛!
“阿嚏!”
未央宫内,正捏着张花牌要赢个满堂彩的慕卿璃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一抖,那张王牌轻飘飘落错了位置。
“哎呀!娘娘这手气!”小宫女们笑作一团。
慕卿璃揉着发痒的鼻尖,望着窗外渐密的雪花,没来由地心头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