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暴风雪嘶吼,如同被困巨兽的哀鸣。
耶律宏在自己的王帐内焦灼地来回踱步,厚重的兽皮地毯几乎要被他的靴底磨出痕迹。
已经整整三日了。
他像是被彻底隔绝在这顶华丽的帐篷里,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他出不去,外面的风声雨声,乃至刀剑声,也一丝都传不进来。
这种被强行按下的、死寂般的隔绝,才是最令他不安的根源。
他猛地掀开厚重的帐帘,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扑打在脸上。
几乎同时,两名身着北夷王亲卫服饰的侍卫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拦在他身前。
“王爷,王命在身,请您回帐。”
如今,这大帐之外已被北夷王的亲兵团团围住,名义上是让他“静思己过,不得离开半步”,但其实这完全是北夷王对他的一种保护。
他当众误杀了阿依罕,尽管北夷王以雷霆手段强行将事情压下,可这件事,真的能就此了结吗?
那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性命,更是对耶律铮尊严的公然践踏!
那般奇耻大辱,以耶律铮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何能轻易咽下?
老北夷王正是预见了长子必然的报复,才不得不采取这看似囚禁的方式,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北夷王这一生子女众多,可在残酷的部落倾轧与连年征战中,如今竟只剩下耶律宏与耶律铮两人。
老北夷王是真的老了,再也经不起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更承受不了仅存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的结局。
所以,他只能一边竭力安抚暴怒的耶律铮,许诺着空泛的未来;
一边将耶律宏紧紧“看守”起来,隔绝所有潜在的危险。
作为一个父亲,在江山社稷与骨肉亲情的天平上,他已然倾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正在耶律宏焦躁不安之时,一道踉跄的身影冲破雪幕,直扑帐前。
“让他进来!”
耶律宏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帘帐掀动,裹挟着一股刺骨寒气,乌勒跌撞而入。
他昔日悍勇的脸上此刻布满冻疮与疲惫,甲胄上凝着厚厚的冰凌,“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寒冷与惊惧而沙哑变形:
“主子……!”
仅仅两个字,那压抑不住的惶恐已让耶律宏心头猛沉。
乌勒是他派往东璃前线的嫡系将领,此刻他竟出现在此……
“说!”
耶律宏一步上前,声音绷紧如弦,“究竟出了何事?为何连日杳无音讯?!”
乌勒抬起头,脸上未化的雪沫混着冷汗,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溃败与沉重:
“主子……杜锦红将军,他……他战死了。”
“什么?!”
耶律宏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一把狠狠揪住乌勒的衣领,几乎将他踢离地面:
“你再说一遍?!杜锦红他怎么了?!”
“三日前,杜将军在落鹰峡遭遇东璃皇帝亲自领兵埋伏,全军……覆没。”
乌勒的声音干涩。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我们在东璃军中与朝堂苦心经营多年的十七处暗桩,在同一时间……被尽数拔除,无一漏网。边境暗中扶持的三处私兵据点,遭遇清洗,死伤超过七成……余部,已被东璃边军彻底逐回境内。”
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耶律宏的颅顶。
他踉跄着松开了手,倒退一步,挺拔的身形竟有些摇晃。
杜锦红……死了?
那个被他视为插入东璃心脏最重要的一颗钉子,就这么折了?
他多年筹谋,耗费无数心血金钱布下的情报网络,他暗中积蓄、用以撬动大局的武装力量……竟在短短数日之间,土崩瓦解,近乎荡然无存?
“若不是……若不是昨日突然降临的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阻断了道路和视线,只怕……只怕东璃的兵马,此刻已经踏过边境,兵临城下了……”
乌勒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完了。
耶律宏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回荡,如同丧钟敲响。
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布局,那份不甘人下的野心,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和接踵而至的噩耗彻底掩埋、冻结。
对外,失去了杜锦红这个关键的内应和突破口;
对内,赫连家的军事支持已摇摇欲坠,甚至反目成仇;
更致命的是,他暗中积蓄、准备用作奇兵的私兵力量几乎损失殆尽……
如今他在老北夷王和耶律铮面前,还有什么值得倚仗的筹码?
他原本的宏图是借此机会撕裂东璃边防,同时在北夷内部强行夺位,继而率领整合后的北夷铁骑挥师南下……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生生剪断了翅膀的苍鹰,空有锋利的爪喙,却再也无法翱翔九天,只能困于这方寸之地!
然而,他耶律宏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极致的绝望往往能催生出极致的冷静。
片刻之后,他眼底的狂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让玄赫和诸葛青立刻来见本王。”他声音低沉。
如今大帐被老北夷王的亲兵层层把守,即便是他的核心幕僚,也需经过严密盘查方能入内。
约莫一炷香后,玄赫老萨满与谋士诸葛青才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踏入帐中。
帐内炭火噼啪,映照着三人凝重无比的面容。
一番激烈而低沉的商讨后,须发皆白的老萨满玄赫抬起浑浊却精光内蕴的眼睛,声音沙哑地提出了那个最终方案:
“王爷,如今之计……或许唯有将那位东璃皇后握于掌中,作为筹码。东璃皇帝萧凛既能为她御驾亲征,若能以此女相胁,或可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甚至……不战而退。”
这是要将慕卿璃推出去,作为求和的“礼物”,甚至是挡箭牌。
耶律宏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慕卿璃对于萧凛而言,确实是一枚足以扭转战局的、分量极重的棋子。用她,或许真能换来喘息之机。
可是……那个女人,让他第一次生出强烈占有欲的女人;
一个身负凤仪天下命格的女人,就这样将她交出去?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舍。
帐中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有火星爆开的细微声响。
玄赫与诸葛青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又是一番利弊权衡与内心挣扎的无声交锋。
最终,耶律宏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沉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就依你们所言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