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的脚步被钉在原地,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他并非真的愚钝至此。
只是重伤初醒,心神俱疲,加之对慕卿璃的固有印象始终是那个需要捧在手心娇宠的人儿;
这才让他先入为主地否定了眼前这个身怀六甲、威仪赫赫的北夷女王,竟会是他魂牵梦萦的卿卿。
那份帝王的理智,终究是压住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熟悉感,以至于错过了最初相认的良机。
可无论如何,他的卿卿,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
看着她娇蛮模样,萧凛心头又是酸软又是疼惜,连忙放柔了声音:
“是朕蠢笨如猪!卿卿,任你打骂罚跪,朕绝无半句怨言,只求你莫要动气,仔细身子……”
“罚你?”
她纤纤玉指不客气地戳上他坚实的胸膛,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对萧凛而言却如同挠痒。
“你不是宁死,也不愿做我的王夫吗?”
“你不是说得斩钉截铁、慷慨激昂吗?”
她步步紧逼,“如今又在这里,演什么情深义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心口刺痛。
“罚你,就能抵得过我跌落悬崖时的九死一生吗?”
“罚你,就能抚平我在这异国他乡步步为营、与虎谋皮时的胆战心惊吗?”
“还是说……罚你,就能让你在第一时间,认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慕卿璃越说越委屈,眼圈说红就红,浓密的长睫上瞬间挂满了细碎的泪珠,声音也带上了黏糊糊的哭腔,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猫儿:
“自从嫁给你萧凛,自问我将整颗心都掏给了你……你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都牢牢的记在心头,就怕惹了你不快……”
她这番话,细细论起来,确实有些强词夺理。
当初记下他的喜好厌恶,与其说是源于爱意,不如说是为了攻心为上。
可此刻,她不管这些,也懒得去分辨其中的细微差别。
在她心里,这些都是她曾为他付出的,桩桩件件,都必须算在他头上,一笔也休想赖掉。
“你的太子妃欺辱我,我忍了;你的母后厌弃我,我也忍了……可她、她连我的命都想要!我差点就死在那个冬天,再也见不到你了……可她呢?她至今仍在东璃皇宫里养尊处优,安享晚年!”
她根本不给萧凛任何插话的机会,小嘴叭叭地数落着,逻辑全无,字字句句都是从心底最深处掏出来的情绪:
“萧凛,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坠崖之后你做了什么吗?是……你去寻我了,你以为我死了,便将自己放逐,醉生梦死,把偌大一个东璃,丢给瑄儿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后来你发现我没死,又不顾一切千里迢迢追来北夷,差点把命丢在这里……看上去是多么感天动地,情深似海!可是萧凛,那些真正害我的人,你处置了吗?那个将我掳来北夷的耶律宏,若非我自行谋划,你寻到他了吗?”
“好,好……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
“可是在恶鬼谷,你虽然身中秘瘴,但你是听到了我的声音的,你知道我来了!可你呢?你一昏迷就是整整三个月!”
“我怀有身孕,日日夜夜得不到夫君半句温存……还要拖着这样的身子,为你担惊受怕,处理国事!我……我……我……”
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或许是积压的委屈终于决堤;
她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无法成言,只能发出破碎的抽泣声,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
萧凛听着她这些毫无道理却又合情合理的指控,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把当初的那个自己好好的揍一顿,如今回想起来当初的自己真的太不是个东西了……
眼见慕卿璃情绪激动,伤心地倒抽着气,他顿时慌了神。
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又怕惹她更加不快,最终只能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仍戳在自己胸口的手指;
另一只手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着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
“卿卿,慢慢说,不着急……我听着,我都听着呢……”
察觉到她没有立时推开自己,他心头微松,顺势将她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又细心地在她的后腰垫上一个软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来……卿卿,你坐着慢慢教训……”
他几乎是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
“朕喜欢听你骂我,只要你能出气,怎么都行。”
慕卿璃瞧着他这副近乎“摇尾乞怜”的衷犬模样,心中的火气倒是莫名消减了两分。
可该说的话,她还没说完。
“我怀着身孕,得不到夫君的陪伴关心,日日还要为你的生死悬心……”
她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眸光一黯,问出了埋藏心底最深的刺;
“你甚至在梦中……呓语着其他女人的名字,陷入那虚幻梦境整整三月,不愿醒来见我……萧凛,当初那妖僧的预言,你终究……还是听进去了,是不是?”
这句话问出口,仿佛抽走了她大半的力气。
那积压已久、最为沉重的委屈终于宣泄而出,心头反而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陡然一松。
她无力再言,只软软地靠着软枕,微微喘息着,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萧凛闻言一怔,望着眼前人泛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唇角,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娇娇为何会这般委屈,这般……无理取闹了……
当初,在那围场之巅,这位娇人儿就问过他,可是信她……
萧凛轻叹一声,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微湿的眼角。
他深知,有些伤痕若一味回避,只会化作腐骨之毒,唯有直面剖白,方能真正愈合。
“卿卿,是朕不好,让你误会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痛彻心扉的懊悔。
他执起她的手,置于自己心口,让她感受其下急促而真实的跳动。
“当初,无论那妖僧让朕看到了什么幻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
他紧按着她的手,目光灼灼,不容她有半分闪避;
“这里从始至终,只容得下你一人。”
“围场那时,我不敢应你,非是不信你……”
他语速渐缓,眼底漫上深重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惧。
“镜相迷离,却让我看清了你真正的来处——那并非此间任何疆域,而是超脱此世法则的异界。朕坐拥万里山河,却对你来的地方,你可能的归处……无能为力。朕不敢应你,是怕这帝王的身份,在这天定的聚散面前,渺小得连挽留你的资格都没有。”
他喉结滚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得知你坠崖,我疯了一般去寻。可……一无所获。我岂会不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我更怕,怕极了找到的答案是你已回归来处,与我……时空永隔。若不寻不找,我尚可骗自己你仍在某处安然活着,我们之间,总还存着一线微末的希望。”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似又回到了那段绝望的时日。
“那段时间,我沉湎于杯中之物。因为唯有醉意朦胧时,才能见到你的身影……我总想着,定是你心软,舍不得我,才肯入梦来见我一面。卿卿……”
话语至此,萧凛声音已然哽咽难言,那属于帝王的坚毅外壳彻底剥落,暴露出的内里,唯余一个怕被遗弃、惶恐不安的寻常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