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楚月如提着食盒走进来,手电筒的光束在潮湿的青砖地上晃了晃。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蓝布旗袍,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的眼神,此刻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坚定。
“陈先生,我知道你在。”她将食盒放在木箱上,揭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笼热包子,“我没带别人来,只是想跟你们说几句话。”
陈生从门后走出来,短枪依旧指着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周明远说你是山本武藏的人。”
楚月如的肩膀颤了颤,从旗袍口袋里掏出枚银质发簪——正是昨夜刺向黑衣人手背的那枚。发簪尾部刻着朵极小的樱花,与山本武藏袖口的纹章如出一辙。
“我确实是黑龙会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爹娘是广岛的渔民,昭和十二年被征召入伍的士兵打死了,是山本家族给了我抚恤金,让我来中国‘赎罪’。”
苏雪从干草堆里站起身:“赎罪?帮着日本人走私军火,杀害中国人,这也叫赎罪?”
“我没得选。”楚月如突然提高声音,眼眶泛红,“我妹妹还在东京的孤儿院,他们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送她来中国团聚。直到昨晚在警局,我才听到山本武藏和安德烈的谈话——他们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妹妹,说等任务结束就送她去满洲当慰安妇!”
陈生皱眉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黑龙会在南京的秘密据点。”楚月如从食盒底层抽出张油纸,展开后是幅手绘的地图,“中山陵西侧的藏经楼,地下室有通往军用机场的密道。他们下个月要把一批新式步枪从那里运去东北,负责人叫佐藤健司,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据说当年在诺门罕战役中立过功。”
苏雪接过地图,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就不怕我们把你交出去?”
“我在歌舞厅当杂役的时候,见过太多被日本人欺负的中国人。”楚月如低头看着地面,“上个月有个拉黄包车的老伯,就因为不小心撞了日本兵,被活活打死在街头。我夜里总想起爹娘,如果他们还活着,肯定不希望我帮着这样的人做事。”
陈生收起短枪:“山本武藏为什么要安插你在柳如烟身边?”
“因为柳老板的父亲当年是北洋政府的军械官,手里有江南制造局的军火库分布图。”楚月如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们以为柳老板知道图纸在哪,其实真正的图纸,在三年前就被她缝进了那件苏绣披风里——就是她昨晚穿的那件。”
这时码头突然传来两声枪响,紧接着是赵刚的喊声:“陈生!快走!货轮靠岸了!”
楚月如脸色一变:“是佐藤的人!他们肯定跟踪我来了!”她突然从食盒里拿出个小巧的铜哨,和柳如烟给的那只截然不同,“这是水道帮的紧急信号,吹三声长哨,他们会用乌篷船送你们去燕子矶,那里有去南京的夜班车。”
陈生抓起地图塞进怀里:“你怎么办?”
“我去引开他们。”楚月如将手电筒塞进苏雪手里,“沿着地窖后面的排水渠走,能通到江边的芦苇荡。记住,佐藤健司左眼下方有颗痣,他最擅长伪装成学者,你们千万小心。”
她转身跑出地窖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陈生拉着苏雪钻进木箱后的排水口,潮湿的污水没过脚踝,散发着刺鼻的腥气。透过砖缝,他们看见楚月如故意将一枚樱花纹章扔在地上,然后朝着相反方向跑去,嘴里喊着“往这边追”。
排水渠尽头连着片茂密的芦苇荡,赵刚正蹲在岸边抽烟,身边停着艘乌篷船。看见他们出来,他立刻掐灭烟头:“柳老板已经坐巡防队的船走了,她说去上海找青帮的人帮忙查玉佩的事。”
苏雪跳上船:“我们不去上海了,去南京。”
乌篷船在月光下的江面上穿行,陈生展开地图借着月色细看。苏雪突然想起什么:“周明远呢?教堂的火灭了之后,没看到他出来。”
“那小子机灵得很。”赵刚撑着篙,船尾划出两道白色的水痕,“刚才在码头看到辆黑色轿车,车牌号是上海法租界的,开车的像是他。对了,柳老板说那玉佩背面的‘黑龙’二字,其实是把钥匙——把玉佩塞进上海银行金库的锁孔,能打开黑龙会的秘密账簿。”
船行至燕子矶时,天已经蒙蒙亮。山间的石阶上停着辆墨绿色的军用卡车,驾驶座上的男人穿着国民党军服,看见他们立刻敬了个礼——是戴先生派来的接应人老郑。
“陈先生,苏小姐,戴先生让我带句话。”老郑递过来个牛皮纸袋,“南京最近不太平,考试院的李院长上周遇刺了,凶手还没抓到。你们去藏经楼查案,尽量别惊动当地警局。”
卡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车窗外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穿军装的士兵。苏雪看着路边张贴的征兵告示,突然想起楚月如的话:“佐藤健司在陆军士官学校待过,会不会和军队里的人有联系?”
“很有可能。”陈生打开纸袋,里面是三张记者证和一把勃朗宁手枪,“戴先生给我们安排了新身份——《申报》的记者,来南京采访国民大会的。”
卡车在南京城门口被拦下,守城的士兵检查证件时,陈生注意到他们袖口都绣着朵极小的梅花。老郑低声说:“是复兴社的人,最近南京的安防全归他们管。”
进了城才发现,街头巷尾到处是巡逻的士兵。藏经楼所在的中山陵景区更是戒备森严,门口竖着“军事演习,游客止步”的牌子。三人找了家靠近景区的客栈住下,二楼的房间正好能看见藏经楼的屋顶。
“那栋楼看着不起眼,其实藏着不少秘密。”赵刚用望远镜观察着,“民国十六年的时候,我跟着部队在这里驻扎过,那时候还没有地下室。”
苏雪翻看着客栈老板给的南京地图:“旁边的音乐台有地下防空洞,说不定和藏经楼的密道通着。每年十月底都有菊花展,到时候人多眼杂,正好混进去。”
正说着,楼下传来争吵声。陈生走到窗边一看,只见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正和掌柜的争执,男人左眼下方有颗痣,手里拿着本线装的《论语》——正是楚月如描述的佐藤健司。
“他怎么会在这里?”苏雪握紧了手枪。陈生示意她别出声,只见佐藤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个银质烟盒,递给掌柜的。掌柜的立刻眉开眼笑,领着他上了三楼。
“跟上去看看。”陈生低声道。三人假装下楼吃饭,经过三楼楼梯口时,听见佐藤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这批货必须在十一月初运走,关东军那边催得紧。”
苏雪故意打翻了手里的茶碗,碎裂声惊动了房间里的人。陈生道歉时,瞥见屋里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竟是上海警局的王局长——上个月在醉仙阁查案时见过一面。
回到房间,赵刚一拳砸在桌子上:“难怪在码头那么快就被发现,原来是警局有内鬼!”
苏雪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佐藤的烟盒,和柳老板父亲留下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在歌舞厅见过,上面刻着‘中正’两个字,说是当年孙中山先生送的。”
陈生突然想起柳如烟给的玉佩:“柳老板说她父亲是北洋政府的军械官,孙中山先生的部下...难道她父亲和佐藤有交情?”
夜里,三人悄悄摸到三楼。佐藤和王局长已经走了,房间里空无一人。苏雪在床板下摸到个暗格,里面是本日军军用地图,标注着从南京到长春的铁路沿线站点,每个站点旁都画着个小小的樱花符号。
“这些站点肯定是军火中转站。”赵刚用相机把地图拍下来,“下个月的运输路线,应该就在这里面。”
陈生突然注意到墙角的废纸篓里,有张被撕碎的信纸。拼凑起来后,上面写着:“沪上银行金库,钥匙在昆曲戏服内,十月廿八,申正。”
“十月廿八是后天。”苏雪看着窗外的月光,“申正是下午四点,他们要去上海银行?”
“说不定是去拿那本账簿。”陈生将信纸收好,“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去上海。”
三人连夜离开南京,坐火车回到上海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刚出火车站,就看见个穿黄包车夫衣服的男人朝他们使眼色——是青帮的人,柳如烟派来的。
“柳老板在城南的戏班子等着。”车夫拉着他们穿街过巷,穿过热闹的城隍庙,停在一栋挂着“梅兰社”牌匾的小楼前,“她说青帮的张老板已经打过招呼,让你们尽管用这里的戏服。”
戏班子的后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戏服,柳如烟正坐在镜前描眉,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苏绣披风。看见他们进来,她放下眉笔:“我让裁缝把披风拆开看过了,里面果然有张江南制造局的地图。”
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红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叠泛黄的图纸:“我爹当年说,这地图藏着个秘密——制造局的地下仓库里,有批袁世凯时期留下的银元,足够装备三个师的兵力。”
苏雪突然指着图纸角落的印章:“这是黑龙会的标记!你爹难道和他们有来往?”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柳如烟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张老板帮我查了我爹的底细,他年轻的时候确实加入过黑龙会,后来觉得他们的做法太残忍,才带着地图跑回了中国。”
这时戏班的伙计跑进来:“柳老板,佐藤先生派人送了张戏票,说是请您今晚去卡尔登大戏院看戏。”
陈生接过戏票,上面用毛笔写着“特邀柳老板莅临,共赏《游园惊梦》”,落款是佐藤健司。票根背面画着个小小的樱花,和南京客栈里的信纸印章一模一样。
“他这是想引我们去。”赵刚摸了摸腰间的枪,“要不要去?”
“去。”陈生将戏票收好,“正好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晚上八点,卡尔登大戏院座无虚席。陈生和苏雪扮成看戏的情侣,赵刚装作卖香烟的小贩,柳如烟则穿着那件苏绣披风,独自坐在佐藤预留的包厢里。
戏刚演到杜丽娘游园,突然停电了。剧场里一片混乱,苏雪借着应急灯的光,看见个穿戏服的武生朝柳如烟的包厢走去——那人左眼下方有颗痣,正是佐藤健司。
“赵刚,东南角!”陈生低声道。赵刚立刻挤过人群,假装摔倒撞在佐藤身后的两个黑衣人身上。苏雪则趁着黑暗,从手包里掏出枚发夹,撬开了包厢的门锁。
包厢里,佐藤正拿着件昆曲戏服翻看,看见柳如烟进来,他放下戏服笑了笑:“令尊的戏服真是精致,尤其是这袖口的盘扣。”
柳如烟注意到他手里的戏服袖口,缝着颗和玉佩一模一样的黑龙纽扣:“我爹的东西,就不劳佐藤先生费心了。”
“令尊当年可是我们黑龙会的贵客。”佐藤从戏服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铜钥匙,“他说等战争结束,就带我们去取江南制造局的银元,可惜...”
突然,包厢的门被推开,陈生和苏雪走了进来。佐藤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将钥匙扔给陈生:“这把钥匙能打开银行金库的第二道锁,你们不是想知道账簿在哪吗?今晚子时,我在银行门口等你们。”
“你就不怕我们抓你?”赵刚堵住门口。佐藤笑了笑,指了指楼下:“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了吗?他是工部局的总巡捕,要是我十分钟内没出去,你们在上海的所有据点都会被端掉。”
陈生看着他从容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楚月如的话——佐藤健司是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这样的人,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子时的上海银行门口空无一人,只有街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陈生和苏雪扮成银行职员,赵刚则守在对面的巷子里,手里握着炸弹的引爆器。
钟楼敲响十二点时,佐藤带着两个黑衣人来了。他穿着身黑色风衣,手里提着个皮箱:“账簿在里面,我们一手交钥匙,一手交账簿。”
陈生将玉佩和铜钥匙扔过去,佐藤接住后打开金库的门。三人刚走进金库,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枪声——是赵刚和黑衣人的打斗声。
“看来你的人不太听话。”佐藤打开皮箱,里面果然是本厚厚的账簿,“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他突然从风衣里掏出份文件:“这是黑龙会和国民党内部一些人的秘密协议,他们答应让我们在东北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条件是帮他们消灭共产党。”
陈生皱眉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因为我想和你们做笔交易。”佐藤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我知道戴先生一直在找那份协议,只要你们放我走,我就把它交给你们。我在黑龙会待了十年,早就受够了他们的残暴,我想带着家人去美国过安稳日子。”
这时金库的门被撞开,赵刚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外面还有埋伏!是复兴社的人!”
佐藤突然从皮箱里掏出枚手雷,和山本武藏上次拿出的一模一样:“看来我们都被算计了。”他拉开保险栓,却没有扔出去,“想活命就跟我来!”
他掀开金库角落的块地砖,下面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这是当年法国人建的逃生通道,能通到外滩的码头。”
陈生看着他手里的手雷,又看了看外面越来越近的枪声,咬了咬牙:“走!”
四人钻进密道,里面漆黑潮湿,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佐藤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学者:“我祖父是日清战争时的军医,他说过中国人和日本人本可以和平相处,是军部那些疯子毁了一切。”
密道尽头是间废弃的仓库,外面停着艘摩托艇。佐藤跳上去发动引擎:“这份协议你们收好,里面有复兴社上海站站长的签名。”他递给陈生个信封,“我要去香港转船,以后不会再回中国了。”
摩托艇驶离码头时,陈生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份盖着红色印章的协议。签名处写着个熟悉的名字——王敬之,正是复兴社上海站的站长,上个月还在戴先生的宴会上见过。
“看来南京的刺杀案,也是他们干的。”苏雪看着远处的灯火,“李院长肯定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协议。”
赵刚靠在仓库的木箱上喘气:“那佐藤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想叛逃?”
陈生将协议收好:“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份协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戴先生看了肯定会高兴——这可是扳倒复兴社那些人的铁证。”
突然,仓库外传来汽笛声。三人跑到窗边一看,只见艘货轮正缓缓驶离码头,甲板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周明远,他正朝他们挥手,手里举着枚樱花纹章。
苏雪突然想起什么:“刚才在金库,佐藤说他祖父是日清战争的军医,可楚月如说她爹娘是昭和十二年被士兵打死的——昭和十二年是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九一八事变那年,佐藤那时候至少二十岁,怎么可能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
陈生瞳孔骤缩:“他在撒谎!陆军士官学校的学制是三年,昭和十二年入学的话,现在最多三十岁,可他看起来至少四十了!”
“还有那枚手雷。”赵刚突然说,“我刚才在密道里看到他把保险栓重新扣上了,根本没想炸我们。”
三人面面相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可能放走了个更危险的敌人。陈生握紧手里的协议,看着货轮消失在夜色中:“我们得去香港。”
“去香港?”苏雪不解地看着他。
“佐藤肯定会去找山本武藏。”陈生望着远处的海面,“他们之间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而且周明远也在那艘船上,他的身份到现在还是个谜。”
赵刚从仓库角落找到张地图:“从上海到香港要三天船程,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他指着地图上的个小岛,“这里是中途停靠点,我们可以在那里截住他们。”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三人已经坐上了去香港的船。陈生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的上海城,突然想起柳如烟留在戏班子的那件苏绣披风——楚月如说过,柳老板的父亲把地图缝在了里面,可佐藤又说钥匙在昆曲戏服内。
“你在想什么?”苏雪递过来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