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的光柱像条冰冷的蛇,死死缠在汽艇的甲板上。沈青枫猛地一打方向盘,汽艇在江面上划出个急转弯,浪花溅在苏雪的旗袍下摆上,凉得像冰。
“把灯灭了!”沈青梧扯掉船头的马灯,黑暗瞬间涌了上来,只有巡逻艇的探照灯还在固执地扫来扫去。她从船舱里翻出个铁皮盒子,把密码本塞进去,又往里面塞了几块铅块,“陈生,帮我。”
陈生接过盒子,手指刚碰到冰冷的铁皮,就听见巡逻艇上传来枪响。子弹擦着船舷飞过去,在水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俯身掀开船底的排水阀,把盒子塞进去,又用扳手拧紧:“能撑半个时辰,足够我们甩开他们了。”
沈青枫把油门踩到底,汽艇像支离弦的箭,冲进浓重的江雾里。探照灯的光在雾中散成一片昏黄,渐渐落在了后面。苏雪扶着船舷干呕起来,旗袍的领口勒得她喘不过气,陈生伸手帮她解开两颗盘扣,指尖不经意碰到她颈侧的皮肤,两人都顿了一下。
“坐稳了!”沈青枫忽然喊了一声,汽艇猛地往下一沉,原来是撞上了块暗礁。苏雪没站稳,直接跌进陈生怀里,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渗进来,烫得她耳根发红。
“前面有芦苇荡!”沈青梧指着左前方,那里影影绰绰立着片黑黢黢的芦苇,“进去躲躲!”
汽艇冲进芦苇荡,发动机的声音顿时被沙沙的芦苇声盖过。沈青枫关掉引擎,四个人都屏住呼吸,听着远处巡逻艇的马达声渐渐远去。江雾越来越浓,连彼此的脸都看不太清,只有船板上的积水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得换条船。”陈生摸出火柴,擦亮了看了眼船底,暗礁撞出的裂缝正在往外渗水,“最多还能漂一个钟头。”
沈青枫从船舱里翻出件蓑衣:“我去附近找找看,以前听渔民说这一带常有走私船停靠。”他把蓑衣往身上一披,“姐,你们在这等着,千万别出声。”
沈青梧拉住他:“带上这个。”她从发髻里抽出根银簪,簪头是朵含苞的梅花,“这是信号,真遇到自己人,他们会懂的。”
沈青枫刚钻进芦苇荡,苏雪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生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船板上。月光忽然从雾里钻出来,照亮了船头——三个穿黑色短打的男人正踩着水过来,手里都握着匕首,裤脚还在往下滴水。
“是松井的人。”沈青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她悄悄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勃朗宁,“他们肯定在雾里撒了人,想包抄我们。”
陈生摸起船板上的铁锚,对苏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到船舱里。苏雪却从口袋里掏出梅花枪,枪身是纯银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跟你们一起。”
第一个男人刚爬上船,就被陈生一铁锚砸在太阳穴上,闷哼一声掉进江里。第二个想扑过来,沈青梧的枪响了,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船帮上。男人吓得一哆嗦,转身想跳江,苏雪已经绕到他身后,用枪顶住了他的后腰。
“别动。”她的声音有点抖,但握着枪的手很稳,“你们是松井的人?”
男人梗着脖子不说话,陈生上前卸了他的匕首,又搜出块腰牌,上面刻着“特高课”三个字。“说,巡逻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陈生用铁锚抵住他的喉咙,“是不是有人泄了密?”
男人忽然怪笑起来,嘴角开始往外冒黑血。沈青梧连忙上前想按住他的嘴,已经晚了——这人嘴里藏着毒囊,一咬破就没救了。
第三个男人趁他们不备,突然从水里窜出来,手里的匕首直刺苏雪的后背。陈生眼疾手快,拽着苏雪往旁边一躲,匕首插进了船板。他抬脚踹在男人的胸口,男人像个破麻袋一样飞出去,正好撞在赶来的沈青枫身上。
“姐!”沈青枫闷哼一声,和男人一起滚进芦苇丛。沈青梧的枪响了,子弹精准地打在男人的手腕上,匕首当啷一声掉进水里。
“找到船了?”陈生扶起沈青枫,他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正顺着袖子往下滴。
“在下游的汊河,是艘运煤的货船,船长是自己人。”沈青枫龇牙咧嘴地按住伤口,“不过刚才在芦苇荡里看见个女人,穿的是日本和服,正往这边走,像是在找什么。”
苏雪心里一动:“会不会是宫泽健二的人?”
“不像。”沈青梧摇头,“宫泽的手下都是男人,而且那个女人……我好像在哪见过。”她皱着眉想了想,忽然脸色一变,“是松井的秘书,川岛芳子!去年在上海的慈善晚宴上见过,她穿旗袍的时候比穿和服好看多了。”
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川岛芳子是特高课的王牌,据说她十三岁就被送到满洲,专门学过伪装和暗杀。她亲自来,说明松井把这事看得比兵工厂还重。”
“那密码本……”苏雪有点担心船底的铁皮盒。
“放心,”陈生拍了拍船板,“就算他们找到了,没有密码本,也解不开图纸的秘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怀表——正是赵刚借给苏雪的那块,“差点忘了这个,赵刚说这表是他未婚妻送的,得还给人家。”
苏雪接过怀表,表盖上的牡丹被摩挲得发亮。“赵刚还没对象呢。”她忍不住笑了,“他总说要等抗战胜利了再娶媳妇,免得害了人家姑娘。”
陈生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江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月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在清风楼给她系凤凰玉坠的时候,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着,看得他心都软了。
“走了。”沈青梧撞了撞他的胳膊,眼神里带着促狭,“再看下去,川岛芳子该追上来了。”
运煤船就停在汊河的芦苇丛里,船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糙汉子,留着络腮胡,看见沈青梧手里的银簪,立刻敬了个军礼:“抗联三支队,代号‘渔夫’,奉命接应!”
“密码?”沈青梧回了个礼。
“星火燎原。”船长答得干脆,“赵刚已经在芜湖码头安排好了,说让你们到了先去‘悦来客栈’,他在那开了个长期房间。”
货船的船舱里堆满了煤,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船长给他们找了间空舱,里面只有张木板床和个破木箱。沈青枫累得倒头就睡,打起了呼噜。沈青梧靠在木箱上,拿出块干粮啃着:“川岛芳子出现在这,肯定不是巧合。她最擅长的就是策反,说不定我们身边有内鬼。”
“会不会是赵刚?”苏雪小声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赵刚跟他们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怎么可能是内鬼。
“不可能。”陈生断然否定,“赵刚的父亲是北大营的军官,九一八的时候死在日本人手里,他跟日本人有血海深仇。”他顿了顿,“倒是沈小姐……你怎么确定沈青枫就是你弟弟?”
沈青梧的手顿了一下,干粮掉在地上。“我有他的胎记,在左肩胛骨上,像朵梅花。”她的声音有点哑,“去年在巴黎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宫泽的人追杀,后背中了枪,我帮他包扎的时候看到的。”
陈生没再追问,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烟盒,倒出支烟叼在嘴里,没点燃。苏雪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轮廓分明,下巴上冒出点胡茬,比平时多了几分沧桑。她忽然想起在清风楼,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那么坚定,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扛住。
“你父亲……”她犹豫着开口,“跟沈伯父是战友?”
陈生点了点头,把烟盒塞回怀里:“我父亲以前是同盟会的,负责武器运输,后来被袁世凯的人追杀,躲到了法国。我在巴黎学机械的时候,他才告诉我这些事,说沈伯父是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有勇有谋,还懂技术。”他笑了笑,“可惜我没继承他的本事,只会拆个枪修个车什么的。”
“你很厉害啊。”苏雪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抠着旗袍上的盘扣,“在码头的时候,你把那几个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比电影里的大侠还帅。”
陈生的耳根有点红,转过头去看窗外:“那是他们太菜了。”
沈青梧在旁边看得直乐,故意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看船长有没有热水,你们聊。”
船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煤块在炉膛里噼啪作响,气氛有点尴尬。苏雪摸出那块怀表,打开表盖,里面嵌着张小小的照片,是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眼睛都没了。
“这是赵刚的妹妹,”苏雪解释道,“三年前在南京大屠杀里没了,赵刚一直把这照片带在身上,说看到它就想起要报仇。”
陈生沉默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母亲也是在南京没的,那时候我才十岁,跟着父亲在法国,等回去的时候,家都没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所以我学机械,就是想造最好的武器,把日本人赶出去。”
苏雪忽然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掌心全是茧子,肯定是常年修车弄的。“会的,”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一定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陈生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像盛着整个夜空的星星。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船忽然晃了一下,应该是到芜湖码头了。苏雪猛地抽回手,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陈生也觉得有点不自在,站起身整理了下衬衫:“我去看看赵刚来了没。”
刚走到甲板上,就看见赵刚站在码头上,穿着件灰色的短褂,手里拎着个食盒。看见陈生,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可算来了!我买了芜湖的小笼包,还热乎着呢。”
“没被人盯上吧?”陈生跳上岸,打量着四周。码头很热闹,到处都是扛着货物的脚夫,还有卖早点的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放心,”赵刚拍了拍腰间的枪,“我跟这的巡捕熟,说好了要是有日本人来,提前给我递消息。”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刚才看见个女人,穿得特时髦,在客栈门口转悠,说是找她男人,我瞅着不像好人。”
陈生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穿和服?”
“不是,穿的是旗袍,宝蓝色的,上面绣着凤凰。”赵刚挠了挠头,“长得挺好看,就是眼神太冷,跟沈小姐似的。”
沈青梧正好走过来,听见这话瞪了他一眼:“我眼神有那么冷吗?”
“没有没有,”赵刚连忙摆手,“沈小姐是冷得有气质,那女人是冷得像冰碴子。”
苏雪忽然想起什么:“会不会是川岛芳子?她不是会伪装吗?”
“有可能。”陈生沉吟道,“悦来客栈不能去了,换个地方。”
“我知道有个地方安全。”赵刚眼睛一亮,“我表姑在这开了家裁缝铺,就在巷子深处,日本人一般不去。”
裁缝铺确实很隐蔽,藏在两条巷子的夹缝里,门脸很小,挂着块“巧手裁缝铺”的木牌。赵刚的表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梳着发髻,戴着副老花镜,正在缝纫机前忙碌着。看见赵刚,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刚子,你可算来了,我给你做的棉袍做好了,天冷了正好穿。”
“姑,这几位是我朋友,想在你这借住几天。”赵刚把食盒放在桌上,“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太太打量着陈生他们,眼睛在苏雪的旗袍上停了停,“这旗袍的盘扣绣得不错,就是针脚有点松,我给你整整?”
苏雪有点不好意思:“谢谢阿姨,不用了。”
“没事,顺手的事。”老太太拿起剪刀,熟练地挑开松掉的线,“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的洋行做过,见过不少时髦的款式,你们这旗袍啊,还是缺了点新意……”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笃笃笃,很有节奏。老太太的手顿了一下,对赵刚使了个眼色:“是巡捕房的王队长,他媳妇让我做件新旗袍,该来取了。”
赵刚刚拉开门,就看见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两个手下。男人掏出个证件晃了晃:“例行检查,最近有抗日分子在这一带活动。”
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悄悄握住了苏雪的手。老太太却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件旗袍:“王队长,您看这旗袍做的合身不?您媳妇肯定喜欢。”
王队长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沈青梧身上时,眼睛亮了亮:“这位小姐是……”
“我侄女,从乡下来看我的。”老太太把旗袍塞给他,“刚到,还没来得及梳洗呢。”
王队长捏了捏旗袍的料子,又看了看沈青梧,忽然笑了:“既然是老太太的侄女,那肯定没问题。不过要是看到可疑人物,记得报官啊。”
“一定一定。”老太太笑着应着,把他们送了出去。
门刚关上,沈青梧就松了口气:“这王队长看我的眼神不对劲,肯定没安好心。”
“他就是个色胚,”赵刚啐了一口,“仗着他姐夫是警察局的副局长,在这一带横行霸道,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良家妇女。”
陈生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他肯定是被人收买了,刚才看他腰间的怀表,跟特高课的人戴的一模一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苏雪有点担心,“要是他带日本人来搜怎么办?”
“不怕,”老太太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枪,“我老头子以前是北伐军的,这些家伙是他留下的,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她拿起一把毛瑟枪,熟练地拉了下枪栓,“别看我老了,打枪还是准的。”
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太太居然是个练家子。老太太笑了笑:“我跟老头子在战场上待过三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日本人要是敢来,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枪声,还有女人的尖叫。赵刚连忙跑到窗边一看,脸色大变:“不好!是王队长带着日本人来了!他们把巷子口堵住了!”
陈生当机立断:“赵刚,你带着老太太从后门走,去码头找沈青枫,让他立刻开船去重庆,密码本在……”他顿了顿,“在船底的排水阀里,只有用扳手才能打开。”
“那你们呢?”赵刚急了,“要走一起走!”
“我们引开他们。”沈青梧拿起一把勃朗宁,“你们带着密码本先走,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行!”苏雪拉住陈生的手,“要走一起走,我不跟你分开!”
陈生看着她,眼神温柔又坚定:“听话,我们很快就会汇合的。”他从脖子上摘下个玉佩,是块龙形的,跟苏雪的凤凰玉坠正好一对,“这个你拿着,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能辟邪。”
苏雪刚接过玉佩,外面就传来砸门声,还有王队长嚣张的喊叫:“里面的人听着,赶紧出来投降!不然老子就开枪了!”
“走!”陈生推了赵刚一把,又深深地看了苏雪一眼,“照顾好自己。”
苏雪看着他和沈青梧冲出去的背影,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赵刚拽了她一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