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办公室的门关着,可孙镇长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能穿透厚实的木门,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没有立刻回到孙镇长身边去,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着眼。眼前的光幕上,那行金色的文字正缓缓流淌,像是在漆黑的深海里亮起的一簇唯一的磷火。
【唯一奇招:发动校友捐款。】
校友捐款。
这四个字在沈铭的脑海里反复咀嚼,品尝出的第一缕味道,是陌生。在他的认知里,这似乎是那些百年名校、顶尖学府才会有的操作。一个偏远乡镇的小学,谁会记得?谁又会在意?
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大多是为了逃离贫穷,削尖了脑袋往外闯,好不容易在大城市里扎下根,又有几个人愿意回头看一眼这个让他们童年记忆都带着泥土味的地方?
这不合逻辑。
可模拟器里那两条冰冷的死路,却又在无情地提醒他,合乎逻辑的路,根本走不通。向体制伸手,体制只会给你一巴掌,再丢下几枚硬币;向资本张嘴,资本会先想着如何把你连皮带骨吞下去。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行字上。
“奇招”,之所以为“奇”,便在于它不走寻常路,不按常理出牌。
他开始强迫自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为什么是校友?因为校友与这片土地,有着最纯粹的情感链接。这份链接,不掺杂官僚体系的利益算计,也不沾染商业世界的铜臭气。那是童年,是故乡,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钱,从哪里来?从这份情感里来。
可情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将它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沈铭的视线,在光幕上缓缓下移。
【执行要点:通过媒体宣传,深度挖掘青云镇教育的历史与传承,讲述陈望老师的故事,以及新一代青云学子的困境与渴望,唤醒在外游子的乡土情怀与责任感。】
媒体。
又是媒体。
沈铭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拿着话筒,眼神清亮的女记者——林薇。
思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要做的,不是挨家挨户去化缘,不是低声下气地去乞求。他要做的是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坚守、关于梦想、关于传承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陈望。一位特级教师,放弃了县城的优渥待遇,扎根山乡,只为点亮孩子们的未来。这是情怀,是风骨。
故事的背景,是青云镇。一个正在努力摆脱贫困,奋力追赶时代步伐的小镇。这里有古老的驿道,也有崭新的希望。
故事的听众,是所有从青云镇走出去的人。他们或许已经是企业老板,是单位领导,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的生活光鲜亮丽,但午夜梦回时,或许还会想起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想起小学操场上飞扬的尘土。
这个故事,要通过林薇的镜头和笔触,传遍清河县,传到市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它要像一根引线,点燃那些游子心中名为“故乡”的火药桶。
这不是道德绑架,而是一次情感的共鸣。我们不要求你必须捐款,我们只是把家乡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你,把家乡的困境和希望都摊开在你面前。你那份被岁月尘封的乡情,自然会做出选择。
沈铭越想,眼神越亮。他甚至能想象到,当那些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在电视上、在报纸上,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陈望老师,正带着一群衣着朴素却眼神明亮的孩子,在破旧的教室里朗读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触动。
那触动的,或许不仅仅是同情,更是一种对自己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期许。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脑中的计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第一步,说服孙镇长。
第二步,联系林薇,策划专题报道。
第三步,成立一个专门的、公开透明的教育基金接收账户,由镇纪委和村民代表共同监督。
第四步……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知道,最难的,永远是第一步。
沈铭推开门,重新走进孙镇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发酸。孙镇长还瘫在沙发上,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掉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听到开门声,他的眼珠才迟缓地动了动,落在沈铭身上。
“想出办法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的绝望,“是准备去抢银行,还是准备把咱俩绑一块儿卖了?”
沈铭没理会他的玩笑,径直走过去,拉开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混着山风涌进来,吹散一室的沉闷。
“银行没钱,咱俩也不值钱。”沈铭转过身,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过,办法,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孙镇长缓缓坐直了身体,他看着沈铭,眼神里混杂着怀疑、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入的、微弱的期待。他见识过这个年轻人太多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潜意识里,竟真的盼着他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说来听听。”
“发动校友捐款。”沈铭言简意赅。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死寂。
孙镇长脸上的那点期待,像是被寒风吹灭的烛火,瞬间熄灭了。他愣愣地看着沈铭,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啥?”他掏了掏耳朵。
“发动从我们青云镇走出去的,现在在外面事业有成的那些人,为家乡的教育事业捐款。”沈铭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
孙镇长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他先是愕然,然后,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涌了上来。他看着沈铭,就像在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
“沈铭啊沈铭,”他气得笑出了声,指着沈铭,手都有些抖,“我以为你能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主意,闹了半天,你是想去‘要饭’啊?”
“这不是要饭。”
“这怎么不是要饭?!”孙镇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告诉我,这些人凭什么给你钱?就凭他们小时候在青云镇读过几年书?人家不欠咱们的!他们能从这山沟沟里走出去,靠的是他们自己!我们那时候给他们什么了?给了他们破桌子烂板凳,还是给了他们冬冷夏热的破教室?”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再说了,人走茶凉!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出去了,连老家的亲戚都不认了,你还指望他们惦记一个几十年前的小学?你去找谁?你知道谁混得好?谁有钱?就算你知道了,你怎么联系?你跑到人家公司门口,跟门卫说,我是你老板的小学同学,我来找他要钱修学校?人家不把你当骗子打出去?!”
孙镇长的每一句质问,都现实得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计划最薄弱的地方。
沈铭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把胸中的那股火气和怨气都发泄完。
直到孙镇长说累了,重新坐回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沈铭才缓缓开口。
“孙镇长,您说的都对。”
孙镇长一愣,抬眼看他。
“这些问题,都存在。”沈铭的语气很诚恳,“我承认,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异想天开,甚至有点……天真。但是,我们现在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孙镇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向县里要钱,结果您比我清楚。向企业拉赞助,代价我们付不起。”沈铭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现在就是站在悬崖边上,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绝路。这条路,不管有多不靠谱,至少是条路,我们总得试试。”
他停顿了一下,给孙镇长一个缓冲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而且,我们不是去‘要’,是去‘引’。”
“引?”孙镇长皱起了眉。
“对,引。用一个好的故事,一份真挚的情怀,把他们的心,引回青云镇。”沈铭走到孙镇长面前,眼神灼灼,“您想,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他最缺的是什么?不是钱。他缺的,可能是一份归属感,一份能让他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的荣誉感。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这样的机会。”
“我们请媒体来,拍一部专题片。就拍陈望老师,放着县城的安逸生活不过,为什么偏偏要来我们这穷山沟?就拍那些孩子,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依然对知识充满渴望。我们不提一个‘钱’字,我们只讲故事,只谈情怀。”
“当这个故事传出去,当所有人都知道,青云镇出了个陈望,青云镇正在为了教育砸锅卖铁的时候,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凤凰’们,他们会怎么想?他们的朋友、同事、生意伙伴会怎么看他们?家乡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这个最该出份力的人,却无动于衷?”
沈铭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孙镇长的心里。
孙镇长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划拉着。他那颗被官场规则打磨得无比圆滑的脑袋,正在飞速地运转,评估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不得不承认,沈铭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这里面,有阳谋,也有人性的拿捏。
“你有把握?”良久,孙镇长抬起头,沙哑地问。
“没有。”沈铭回答得干脆利落,“一步险棋,赌的是人心。但我们现在,除了赌一把,别无选择。”
孙镇长看着沈铭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丢失多年的东西。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这大半辈子的谨小慎微。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反正已经疯了,再疯一次又何妨!”
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干了!你小子就放手去折腾吧!天塌下来,我这把老骨头,陪你一起扛!”
得到孙镇长的首肯,沈铭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落了地。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去联系县电视台的林记者。”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着沈铭雷厉风行的背影,孙镇长忽然觉得,办公室里那呛人的烟味,似乎也散去了不少。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山野的清香,竟让人觉得,未来或许,真的没那么绝望。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让他心惊肉跳的预算表,又看了一眼。
那串天文数字,依旧刺眼。
可这一次,他却觉得,那不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而像是一张已经画好了的藏宝图,正等着他们,去把宝藏一点一点地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