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妡也从附近抄近道回城,行至密林边,听见一阵喊杀声,就和裴玄止一道骑马带着几个护卫进林子查看。
正巧听见这印象深刻的鸭公嗓。
她眉目微动。
裴玄止已经蹿出去,一声“护驾”惊起仅剩的几只鸟雀。
人群环伺中的少年杀手,瞧着体格不算健壮,但招式极其凶悍。
赵王今日带的人少,已经被刺死三分之一。
裴玄止当下就急了。
赵王若死在川州,他必定没有活路。
“同瑞,你也去帮忙,我跟前留同福护着就是。”郭妡下马,肃容命令。
再如何厌恶赵王,如今都不能叫他死在这里。
他一死,川州必定血流成河,其中也必定有她一个人头。
那么疑似任长风的刺客,自求多福吧。
反正,一个没有留好退路,冲动刺杀当朝皇子的,死了也不算冤枉。
哪怕此人似乎帮助过自己。
可她的信条之一,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还有一条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同瑞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抱拳领命后,拔刀跟着裴玄止冲入乱斗之中。
郭妡目光远眺,睨着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的赵王,眉心一紧。
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
等等。
隐隐那句税粮,是什么意思呢?
若此人真是已被招安,在藏风山上做普通府兵的任长风,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如今是四月天,还未到夏税征收的时候。
任长风恨到胆敢拼了一身剐对赵王下手,多半是因仙井堂被灭门的惨案。
他已查明,就是赵王的手笔。
可仙井堂如何跟税粮有关?税粮又是哪里的税粮?有多少税粮?
以至于赵王下令,一夜屠尽整个堂口百十条人命。
漕帮是这些人命,隐藏在水面下的,与此事有关的人命还有多少?
郭妡飞快回忆着近年附近州县的大事件。
近几年,除开西南各州县通过种种途径隐匿的那部分税粮,正常收缴的都未出纰漏。
泷州和芩州,是西南百川汇聚成大江的地方,在被冲积出的千里沃土上,自古就是西南最富庶的粮仓。
仙井县在泷州腹地,与江川县相隔近五百里,与楚地相近。
若此间发生了税粮被劫等朝廷大事,川州不可能没有消息。
所以郭妡原先猜测,仙井堂灭门或许是江湖仇杀。
即便牵扯朝廷,也多半是和封邑在楚地的楚国公有关。
却没想到,真正的黑手是赵王。
郭妡盯着那黑衣人。
即便只在昏暗的山洞中见过任长风,可那身形,那声音,越琢磨越像。
她沉住气,脸上半点看不出她知道刺客的来历。
只在心底确认,犯险刺杀赵王的任长风手上,一定有赵王的把柄!
她眼中倏然亮起一抹光。
哦,现在看来,任长风好像还不能死。
可怎么救呢?她瞧着身边的几匹骏马。
夜色里,惊马冲散人群,可行!
避开同福,只需叫同福也去助阵便是……
骤然,人群里一声刺耳哭喊:“大王!!”
郭妡被吓了一跳,随即猛地一震,赵王真叫任长风杀了?!
她心跳如鼓,飞快定睛一看。
赵王不过是被划伤了大腿……
那万全,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而紧接着,裴玄止被扎扎实实刺了一剑,胸口直淌血,却一声不吭。
身边同福已不需她吩咐,咬着牙,赤红双目冲了上去。
黑衣人的剑刃,寒光被鲜血裹挟。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对他的围剿,再高强的功夫,也逃不过双拳难敌四手。
他并不恋战。
拼着些许小伤,杀出人堆。
凭着对山林的熟悉,在山野密林间穿梭,引着剩余一半护卫往香峰县的方向飞蹿。
剩余的一半人,亦是蠢蠢欲动要加入追捕的队伍。
郭妡径直朝裴玄止跑去。
“穷寇莫追!万一刺客还有后手,尔等被调虎离山,赵王殿下与世子就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她冒着被怀疑的风险,叫住六名护卫。
万全抹着眼泪,连忙道:“是!是!郭娘子说得对,你们不得远离大王!”
万全开了口,追不到刺客,也就不是她一个人的锅。
她几步到了裴玄止跟前,又高声将同瑞等人叫回来,随后一把将裴玄止搀住。
抬手堵他胸口的伤,潺潺往外冒的鲜血,迅速洇湿手掌。
她满目紧张,直至红了眼眶,“帕子!不,衣裳!”
她一只手在怀里摸了把,发现没有帕子,瞬间急得跺脚。
半只手掌被血染红,顺着手臂又弄脏了衣袖,才想起可以用衣裳。
裴玄止握她手腕,想安抚她几句。
谁知她动作极快,一把掰开他的手,飞快脱下外衣。
就听见“刺啦”一声,上好的衣料直接被她撕开。
她眉目紧紧锁着,颤着手帮他绑紧伤口。
紧得裴玄止忍痛到狠狠抽了口气,“妡儿……皮外伤罢了,不至于……”
郭妡心道,她不知道是皮外伤么。
若是伤到要害,裴玄止早不能站着和她说话,可有什么打紧的。
治伤救命,哪有不疼的。
她抬手,轻轻覆着裴玄止的唇,低头看一眼渗血的锦缎,再抬眸时,簌簌掉泪。
不自禁又是一阵跺脚。
“郎君伤在胸口,快别说话了,又渗出好多血!郎君是要心疼死妾吗?若郎君失血过多有个好歹,可叫妾往后怎么办?!呜……”
裴玄止被糊了满唇血污。
胸口也疼得直冒汗,但一见她近乎六神无主的模样。
即便疼得龇牙咧嘴,也绽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妡儿别怕,我死不了。”
他揉了揉郭妡的脑袋,盖着她半张脸,指腹擦拭她眼底泪痕。
忽然只觉得心间开满明艳的花。
不远处,被两名侍卫架着,扶到树底坐下的赵王。
瞧着自己的腿,由万全衣裳上撕下的一条青色细棉布,裹得十分碍眼。
再看裴玄止身上,橙红锦缎,打着精致的蝴蝶结。
他身边团团围着六七人,裴玄止那儿仅一个郭氏和两个侍卫。
可火把微光明灭下,他就像个笑话。
赵王目如寒星,意味不明地盯了裴玄止半晌。
目光倏地转向郭妡,胸膛一阵起伏。
裴玄止那道伤,还没他的深。
她竟急的众目睽睽下衣裳都脱了!
她心疼,她还哭!
昨日那个关头她都不哭。
真有那么喜欢裴玄止?
喜欢到,至今没看他一眼?
他到底比裴玄止差在哪里?
英俊?权势?地位?裴玄止哪个配与他比?
凭什么,她能喜欢裴玄止却不能喜欢他?
凭什么两情相悦的不是他,凭什么她不给他包扎!
赵王一把扯掉万全包好的布条,厉声道:“什么粗布麻衣,磨得孤肉疼!郭氏,将衣裳送来!”
“……”裴玄止和郭妡齐齐抬头。
一个眼底绵绵情意还没散去,一个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
两双眼睛注视下,赵王脸上挂着浓重戾气,重复道:“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