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方国保局长到龄退居二线了。
星期天，汪鹏程提着一袋水果，拎了壶自家酿的谷烧，来到方局长家。眼前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架吊扇嗡嗡作响，一个三角牌电饭煲，一张简易饭桌配着四张凳子。客厅里仅有一张竹床和三把竹椅，厨房里还烧着煤球炉。冰箱、沙发、电话？一概没有。方局长当了六年乡党委书记，三年计委主任，五年审计局长，汪鹏程每次见他，总是一双解放鞋，一身洗得发白的七十年代卡叽布衣服或旧绿军装。即便是去原南地区审计局开会，他也从不调用公车，只坐那趟两块五毛钱的绿皮火车。至于方局长的三个子女，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二儿子待业在考招工，最好的是女儿，在县信用联社做代办员。
审计局几乎没有接待任务。有次山阴县审计局局长途经向阳县，向阳县审计局的“招待餐”设在县政府招待所，标准是四菜一汤，无烟无酒。自那以后，兄弟县市局的人路过向阳县，宁可多绕三十公里，也要赶到邻县山边县审计局吃饭。汪鹏程进办公室三年，除了那次沾审计县宾馆的光吃了一顿公家饭，再没沾过公家半点油水。
最让局里一些女干部“怨恨”的，是审计局每年审计缴款过百万上缴财政，方局长却坚决不要财政那30%的奖励金。地区局和其他12个县市局都拿了奖励，眼见兄弟单位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向阳县审计局的干部每月却只能多领那可怜巴巴的20元审计补贴。不少干部私下里对方局长“恨”得牙痒痒。
方局长退居二线，自然成了女干部们议论的焦点。
“走了好！他自己清贫，害得我们跟着受穷！”
“可不是嘛！人家山边县局，审计津贴每月一百，去年年终奖三千，还人人发了套万家乐液化气灶，啧啧，那才叫舒坦！”
“方国保方国保，真是‘国宝’啊！哼！”
“不知道新来的阮局长是啥样？可千万别又是个‘国宝’！”
汪鹏程打心底里佩服方国保这样的干部。尽管自己一个月只拿165块工资，却觉得很踏实。审计时，有些局长、经理们的排场和随意报销的发票常让他气愤，他总想，干部要都像方国保这样该多好！
阮局长一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与县财政谈妥，自今年起，审计缴款上缴财政后那30%的奖励金，该拿的必须拿！第二把火，将那辆老旧的仪征车换成了时兴的桑塔纳。第三把火，本月起，审计津贴提高到每人每月60元。
干部们一片欢呼！
阮局长家住城南，走路不过二十分钟，司机每日包接包送。局里的定点接待餐馆定在了本县最豪华的“金红鹰”酒店。阮局长人缘极好，兄弟县市审计局隔三差五便来“走访”，美其名曰“向向阳县审计局取经”。县内税务、工商、银行等实权单位的一把手，更是成了向阳县审计局的常客。
办公室主任李天民还有两年退休，加上他滴酒不沾，点菜、陪酒、迎来送往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汪鹏程肩上，说是点菜，不过是阮局长的传声筒。副局长肖兰依然分管办公室，开始两个月，肖兰没有参与点菜细小事务，过了两个月，看着招待费数据，为了防止铺张，点菜时她必定亲自把关。这常让阮局长在饭后脸色阴沉。好在菜品虽不丰盛，阮局长却极会“做人”，饭后总安排司机给来宾中的关键人物后备厢里“备点心意”，来宾们也往往乘兴而归。
阮局长上任半年，审计缴款数字噌噌往上蹿。到了八月，每个审计员就领到了700元奖金。局里许多干部直夸阮局长“英明”、“有魄力”。
唯独肖兰副局长脸上阴云渐浓。与她一同外出审计时，汪鹏程常听她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招待费居高不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冲突终于在年终奖金分配会上爆发了。讨论如何使用财政返还的五十多万奖励金时，阮局长意气风发地提议：“同志们辛苦一年，成绩斐然！财政返还款我们根本用不完！我的意见是，首先，每个干部发年终奖金三千元！其次，每人发一套万家乐燃气灶和两个液化气瓶！在职副局长以上干部，家里统一安装电话！局里再添置一台新桑塔纳，提升形象和效率！”
话音未落，两位副局长立刻点头附和：“阮局考虑周全！”“这样分配很实在，鼓舞士气！”
肖兰眉头紧锁，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不同意！”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阮局长，各位同事，这笔审计缴款奖励是国家给的，有明确用途规定——必须用于审计事业本身的发展！比如，审计人员的专业学习和培训费用；比如，更新添置审计专用的电脑、先进的取证设备，改善我们的技术手段；再比如，局里办公条件这么差，我们更应该精打细算，过几年紧日子，争取早日攒钱建一栋属于我们自己的审计办公楼！”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更沉，“而且，我必须要提招待费的问题！审计局是搞审计监督的部门，我们的职责是查问题、堵漏洞！现在呢？隔三差五就有‘取经’、‘交流’，招待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这正常吗？这合理吗？这样下去，我们审计的腰杆还硬得起来吗？”
阮局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敲了敲桌子：“肖副局长！你这话就太片面了！什么叫‘隔三差五’？兄弟单位交流是常态，是互通有无！招待费是必要的投入！没有良好的外部关系，审计工作怎么开展？怎么争取支持？至于奖励金，用在刀刃上没错，但刀刃也包括改善干部职工的生活条件！大家收入不高，提高福利就是稳定队伍、激发干劲！这才是最大的刀刃！你难道要让大家守着金山过苦日子？”
肖兰毫不退让，声音也提高了：“改善生活不能靠分光吃净！金山？阮局长，这钱是审计事业发展基金！不是福利小金库！我们审计人更要带头遵守财经纪律！今天分三千，明天分燃气灶，后天装电话买新车，这和那些被我们审计出问题、滥发福利的单位有什么区别？审计的独立性和公信力在哪里？难道要让外面的人指着我们的新车说，看，审计局也靠罚款发家致富了？”
“肖兰同志！”阮局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你这是危言耸听！上纲上线！改善办公条件、提高干部待遇，天经地义！怎么就跟滥发福利划等号了？审计局的成绩是大家干出来的，享受成果理所应当！你口口声声事业发展，没有士气高昂的队伍，发展个屁！你这种思想，就是典型的‘国宝’思维！自己苦哈哈，还要拉着全局人一起勒紧裤腰带！”
“阮局长！”肖兰也霍然起身，针锋相对，“‘国宝’怎么了？方局长清清白白、一心为公，有什么错？审计局不是福利院！我们拿的是国家赋予的监督权！权力不是用来交换人情、换取好处的！今天你给人家后备厢塞东西，明天人家单位出了问题，你手里的审计报告还能客观公正吗？为了多发点钱、多分点物，就把审计的底线和原则都卖了？这才叫真正的危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越来越浓，从资金用途吵到审计原则，从招待费吵到工作作风，言辞激烈，拍桌互斥，互不相让。小小的局长办公会，气氛紧张得如同战场，从上午一直开到下午，整整耗了一天。
最终，筋疲力尽的双方勉强达成一个折中方案：每个干部发放一套燃气灶和两瓶液化气；年终奖定为每人一千元；关于招待费管控、设备更新和办公楼建设等核心争议问题，悬而未决，留待日后再说。
另两位副局长自始至终望着情绪激动、据理力争的肖兰，眼神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无奈。
第二天，局里便有了议论。难听的话很快传到了汪鹏程耳朵里：
“这个肖兰，挡了大家的财路！真晦气！”
“就是！好不容易盼来个阮局，日子刚有起色，她又跳出来搅和！”
“哼，这女的，莫非也想当‘国宝’？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