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宋县长对汪鹏程很爱护，别的部门要钱，报告得在宋县长案头熬上几个来回，字斟句酌，数据翻来覆去地核。唯独汪鹏程的经贸委，递上去便是通行证。有时宋县长笔锋一转，还能多批些额度下来。这份信任沉甸甸的，却也烫手。
宋县长干事风风火火，但谦虚谨慎，别看她是县长，却总能虚心听取意见，任何事情，她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决定。据说，这份雷厉风行包裹着谨慎的核，是远山县洪水淬炼出的钢。
三十二岁那年，地委一纸调令，将时任地区妇联科长的她空投到远山县新桥乡任党委书记。机关笔杆子陡然落到泥水横流的乡镇，乡长欺她面嫩，存心要看她笑话。一次暴雨如注，洪水撕开河堤口子，乡长袖手旁观，电话不接，人影不见。年轻的宋书记独自站在堤坝上，面对浊浪滔天，急得眼泪直掉。那夜，冰冷的洪水没过了她的雨靴，也彻底浇醒了她。自那以后，她丢开所有架子，事无巨细，逢人便问，从春耕夏种到邻里纠纷，把自己重新摁进泥土里浸泡了三年。这三年，磨掉了书卷气，磨出了泥土的韧性与石头的棱角。
待到调任向阳县县长，连副县长台阶都未踏过的她，已无人敢小觑。县政府大楼深夜亮灯的窗口，十有八九是她的办公室。每一个上政府常务会的议题，必先在她心里走过千山万水：政府办主任的意见要听，相关部门的说法要摸，最后才轮到几位副县长。待到会议桌上，那些自诩老资格、试图以资历压人的副县长们，愕然发现，这位女县长对议题的熟稔程度、对数据细节的把控、对矛盾要害的拿捏，远超他们想象。几番交锋下来，再无人能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样。宋县长这把椅子，就这样一寸寸在向阳县扎下了根，越坐越稳。
---经贸委无钱无权，在财政、税务、工商、土管、城建这些实权衙门眼里，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软柿子”。
城建局孙局长，便是捏惯了“软柿子”的个中高手。
汪鹏程此刻面对的，正是向阳官场一块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城建局长孙有福。
一家改制企业的土地开发，如同久旱盼雨的秧苗，所有关节都已疏通，只等城建局最后一纸规划批文，便能落地生根，及时发放职工们眼巴巴望着的安置费。后天就是法定的规划公示起始日，若错过，便是又一个月的煎熬。
汪鹏程已是第七次踏入城建局那间弥漫着烟味和无形威压的局长办公室。
“孙局长，您看这事儿……”汪鹏程赔着笑，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没空！下午局里开会！”孙有福眼皮都没抬，叼着烟，抓起笔记本径直出门，将汪鹏程晾在原地。桌上那杯凉透的茶，是汪鹏程自己倒的。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得熬人。从日头高悬等到暮色四合，走廊里终于响起脚步声。孙有福夹着公文包回来了。
“孙局长！”汪鹏程几乎是弹起来的，“后天公示期就到，职工安置费真的等不起了！您抬抬手，今天就给批了吧？我代表厂里几百号工人谢谢您！”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哼！”孙有福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少拿工人吓唬我！安置费？谁不难？”
“我脚底板都快磨穿了！”汪鹏程强压着玉溪乡“北蛮”血脉里翻腾的火气，“孙局长，您就支持一下工作！”
“谁支持我？”孙有福往老板椅里一陷，油盐不进。
“您到底要怎样？！”汪鹏程的忍耐到了极限，声音陡然拔高，“上次分管副县长亲自主持专题会，明确同意了的！您为何顶着不办？是我们经贸委得罪了您，还是我汪鹏程哪儿做得不对？！”
“谁也没得罪！”孙有福嗤笑一声，二郎腿一翘，“副县长？他的话不作数！”
轻飘飘一句，像记耳光抽在汪鹏程脸上。“副县长的话不作数？那谁的话作数？！”汪鹏程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眼前这人，俨然已将城建局视作孙家私邸。
“政府抄告单！”孙有福吐出五个字，抓起包起身要走，“有本事拿那个来，立刻办。”
“孙局！”汪鹏程急得拦住去路，“现在都六点半了！政府办早下班了！起草、审核、找县长签字……这一套下来，黄花菜都凉了！真要耽误大事啊！”
“那是你的事！”孙有福彻底不耐，一把推开汪鹏程，近乎驱赶地将这个疲惫的身影搡出办公室。“砰！”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狠狠关上。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留下汪鹏程独自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浑身冰冷。一个县局之长，竟能狂悖至此！
血液里的“北蛮”烈性轰然冲顶。汪鹏程冲下楼，钻进车里，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车轮碾过街道，直扑宋县长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掀了这孙局长桌子！
万幸，宋县长在家。客厅灯光柔和，她穿着家常便服，正俯身给窗台一盆兰草浇水。听完汪鹏程语无伦次、夹杂着愤怒与绝望的控诉，那柄细长的喷壶“哐当”一声，重重磕在花盆沿上。清水溅湿了窗台。
宋县长脸上温和的线条瞬间绷紧如铁，眼神锐利得能刮下孙有福一层皮。她一言不发，几步跨到电话机旁，抓起听筒，手指用力地戳下号码。
“李主任吗？我，宋亚萍！”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压，“听着！立刻通知政府办值班文秘、综合科、法制办所有相关同志，半小时内全部到岗！起草关于汪鹏程讲的这家改制企业土地规划批复的政府抄告单！所有流程今晚必须走完！我九点整到办公室签字！”
电话那头显然在急促地解释什么。宋县长猛地打断：“没有可是！这是命令！另外——”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雹砸下，“通知城建局孙有福！让他本人，今晚十二点整，准时到政府办值班室，亲手领取这份抄告单！告诉他，明天上午十点前，东西必须原封不动送到经贸委汪鹏程主任办公桌上！延误一分钟，我亲自问他责！听清楚没有？即刻去办！”
“啪！”电话被用力挂断。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宋县长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汪鹏程粗重的呼吸声。
汪鹏程僵在原地，望着这位平日里运筹帷幄、此刻却为他一个下属的委屈雷霆震怒的师姐县长。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酸涩直抵眼底，视线瞬间模糊。他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湿意逼了回去。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巨大的震动与暖流中，剧烈地、无声地跳动着。权力的寒冰，原来也能淬炼出如此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