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广袖轻拂，石桌上的落叶无声荡开。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几个年轻的身影：“都过来坐吧。”宁中则早已含笑静候在旁，令狐冲洒脱地斜倚石凳，风笑怀抱长剑立于师父身后，岳灵珊则拉着憨厚的二牛挤到最前头。
“今日得闲，”岳不群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我同你们师娘，便与你们讲讲这武学之道。”
“多谢师父！”三人异口同声，话语里是掩不住的雀跃与期待。
岳灵珊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扑闪着，迫不及待地问：“爹爹，武学之道是什么呀？”
岳不群捋了捋颌下微须，眼中带着洞悉世情的笑意：“怎么说呢？说是‘道’，其实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我有我的道，你们师娘有师娘的道，人人心中，这‘道’的风景，皆不相同。”
“咦？”岳灵珊立刻扭头，好奇地望向宁中则，“娘亲，娘亲，那您的武学之道是什么呀？”
宁中则没好气地嗔了丈夫一眼，那一眼如秋水横波，随即微微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过几道玄奥的弧线：“娘亲的道，在于‘经脉’二字。”
“经脉？”四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问号。
“不错，”岳不群颔首，语气带着由衷的敬服，“你们师娘的道，根植于周身奇经八脉。内力如何生发流转，如何积蓄壮大，又如何如臂使指，皆系于此道之上。她早年机缘巧合，得获‘点穴篇’与‘解穴篇’两部奇书，于经脉奥妙之处，钻研日深，终至融会贯通。这才有了今日名动江湖的‘玉女决’，更凭此功，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
“哇——！”四小只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朝夕相处的温柔师娘。绝顶高手？平日里温婉如水的师娘，竟是这般深藏不露！
岳灵珊回过神，又急切地拽住父亲的衣袖：“爹爹，爹爹，那您的呢？您的武学之道又是什么？”
岳不群神色肃然了几分，目光仿佛穿透了华山缭绕的云雾，投向那冥冥中的至高至理：“为父的道，只在一句话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不懂。”岳灵珊小嘴一撇，直率摇头。令狐冲、风笑、二牛也露出茫然之色。
唯有宁中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钦佩。她深知丈夫境界，行功运气时，确已臻随心所欲、不滞于物的化境，内力流转浑若天成，与这天地间的呼吸隐隐相合。唯有在招数转换的细微刹那，才偶露一丝刻意雕琢的痕迹。可师兄的剑术早已是剑气合一，锋芒所至，便是风清扬师叔在纯粹的招式威力上，恐怕也要略逊半筹。
“今日要讲的，也非这些玄奥。”岳不群话锋一转，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我且为你们说几位江湖前辈的传奇，也好叫你们知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先说那数十年前，名动天下的神雕大侠——杨过！”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力，让石桌旁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他与你们所习的《独孤九剑》，渊源极深。此人幼年失怙，童年丧母，少年时更遭逢断臂之厄，又与挚爱之人天涯永隔。然其心志如铁，百折不挠，最终竟得了剑魔‘独孤求败’的隔世传承。”
“说是传承，实则不过四柄剑，几句遗言。”岳不群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追忆的厚重，“第一柄，青钢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之年便仗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第二柄，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锋芒太露，竟至误伤义士，视为不祥，弃于深谷；第三柄，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持之，已然横行天下，莫有抗手；待到第四柄…却是一柄木剑！四十岁后，心剑通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信手拈来，皆可为剑！自此精修，渐入那玄之又玄的‘无剑胜有剑’之境。”
令狐冲听得心神激荡，口中喃喃，似在咀嚼那无上剑境的滋味：“无剑胜有剑…这…这究竟是何等境界？”
岳不群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微微一笑：“独孤前辈那无剑之境是何等光景，为师亦不可知。但杨大侠所达成的‘无剑胜有剑’，为师倒略知一二。”
他环视着被故事牢牢吸引的弟子们，声音愈发沉凝：“杨大侠与其妻小龙女，生生分离十六载！他将这十六年蚀骨的相思、刻骨的眷恋、炽热的爱意，连同那无尽的痛苦与悲伤，尽数熔铸于一炉，创出了一套惊天地、泣鬼神的掌法——‘黯然销魂掌’！正是凭借此掌，杨大侠武功冠绝当世，睥睨天下！强如蒙古国师，被誉为蒙古第一高手的金轮法王，最终亦饮恨于这至情至性、黯然销魂的掌力之下！”
岳不群将杨过那跌宕起伏、情撼天地的生平娓娓道来。石桌旁，只有山风拂过松林的飒飒声，以及四颗年轻心脏剧烈跳动的回响。他们的心神，早已随着师父的话语，飞越千山万水，神驰于那波澜壮阔的江湖画卷之中。
“杨大侠并未得到什么现成的绝世剑谱，亦无什么唾手可得的神功秘籍。”岳不群的声音将众人拉回现实，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若有所思的面孔，“他所凭借的，便是那四柄剑所象征的几重心境，再加上自身对武学孜孜不倦的求索与感悟，最终创出了这天下第一掌法‘黯然销魂掌’。听完这些，你们心中，可有所感？”
“我先说！我先说！”岳灵珊抢着举手，小脸激动得泛红，“杨大侠至情至性，恩怨分明，是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大豪杰！”
令狐冲眼中神光湛然，带着深深的向往：“杨大侠之才情天赋，惊才绝艳，实在令人心驰神往，恨不能生于其时，一睹风采！”
风笑怀抱长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沉声道：“杨大侠武功之高，已臻化境，我等今日，望尘莫及。”
二牛挠了挠头，思索片刻，瓮声瓮气地说：“俺觉得…最厉害的武功，得是最合自己心意的武功。”
此言一出，岳不群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他微微侧首，看向这个平日里略显木讷的弟子：“哦？二牛，此话怎讲？”
二牛挺直了腰板，认真道：“大师兄练‘养吾剑法’时，总觉得有些别扭，远不如他练‘希夷剑法’时进境神速。风师兄得了‘独孤九剑’的传承，那才叫一日千里，精进如飞。师父您说过，俺是猎户出身，手脚协调，筋骨也活络，练您指点的‘合璧剑法’时，就觉得特别顺手，仿佛那剑招原本就该那么使唤。”
“还有我呢！二牛哥，你漏了我！”岳灵珊在一旁鼓起腮帮，不满地跺脚。
二牛连忙点头补充：“对对！小师妹练那‘螺旋九影’的身法，学得又快又好，身法展开，那叫一个眼花缭乱，俺们几个拍马都赶不上！”
“嘿嘿！”岳灵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二牛总结道：“师父因材施教，传给俺们的，都是最对各自脾性的功夫。”
岳不群这才轻轻颔首，目光扫过令狐冲和风笑：“你们二人，又作何想？”
令狐冲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正容道：“师父今日以杨大侠与独孤前辈的至高境界点醒我等，是告诫徒儿们，《独孤九剑》虽强，但山外有山，绝不可生出骄矜自满之心。”
风笑的声音依旧冷冽，却字字清晰：“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下无敌的剑法，能无敌于天下的，永远只能是持剑的人！”
“好！好！好！”岳不群拊掌而笑，眼中满是欣慰，“此番下山历练，总算没白费为师一番苦心，你们几个，都算开了点窍，没让为师失望。”
他收敛笑容，语重心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每个弟子心头：“徒儿们，切记！他人所创的绝世剑法，再好，终究是他人的路数。唯有将那剑招剑意，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神魂之中，化作自身的一部分，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最强的剑法！便以这‘独孤九剑’为例，你们师娘亦是此道高手，造诣精深。可如今，即便她不动用‘独孤九剑’，一身战力，也绝不逊于你们风清扬师叔多少，你们可知其中缘由？”
四道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了一旁娴静而坐的宁中则。
宁中则迎着弟子们探询的目光，温婉一笑，气度从容：“师娘虽习得‘独孤九剑’，但真正性命交修、赖以立身安命的根基，却是师娘耗费无数心血，一点点完善、改进而成的‘玉女决’。此功运转，如臂使指，圆融如意，威力沛然莫御。这才是师娘立足江湖的根本所在。”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凭此功，师娘自认，当世英豪，无人可轻言胜我。”
岳不群接口道，语气带着对妻子由衷的骄傲：“莫说现在，就算我此刻将华山镇派之宝‘紫霞神功’的心法摆在你师娘面前，她也只会取其精华神髓，融入她的‘玉女决’之中，使之更上层楼，而绝不会舍本逐末，改弦更张。”
四小只听得连连点头，仿佛一层武学上的迷障，正被师父师娘联手拨开。
岳不群的目光再次落到二牛身上，带着明显的期许：“这一点上，二牛，你倒是走在了师兄妹们的前头。你自创的那几招‘合璧剑法’的变招，为师看过，虽还稚嫩粗糙，破绽不少。但你们可曾留意？当他施展这几招时，那剑势之沉猛，劲力之凝聚，威力竟隐隐超过了原版的‘合璧剑法’！”
二牛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师父！俺自己也感觉到了！使那几招的时候，浑身气血都好像奔涌得格外顺畅，力气也格外足，剑招使出来，感觉…感觉就是特别对劲儿！威力确实比原来的要大些！”
“这便是‘契合’二字的力量！”岳不群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人心魄，“昔年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真人，一套‘太极拳’在他手中，便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拳法！那么，难道他的‘武当绵掌’，便只能屈居天下第二了吗？”他目光如电，扫过弟子，“不！在他手中，‘武当绵掌’依旧是天下第一！可如今武当门下的弟子，莫说练‘绵掌’，便是练了‘太极拳’，又有谁能重现祖师当年那天下无敌的风采？”
他顿了顿，又举一例，声音铿锵有力：“再往前溯，北宋年间，丐帮帮主萧峰，一套‘降龙十八掌’威震寰宇，打遍天下无敌手！可在他之后，丐帮历代帮主，除了北丐洪七公与大侠郭靖尚能凭此掌法扬威江湖外，其余人等，不过籍籍无名之辈罢了。他们三人练的，都是‘降龙十八掌’！”岳不群眼中神光湛然，“然而，萧峰的掌力，刚猛无俦，一往无前；洪七公的掌力，磅礴浩瀚，后劲无穷；至于郭靖，更是青出于蓝，将那降龙掌力练至刚柔并济的巅峰，一掌拍出，竟能蕴含十三重后劲，层层叠叠，排山倒海！他们不仅找到了最契合自身的武功，更将这武功，彻底练成了独属于自己、打上自己烙印的绝学！”
岳不群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弟子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语重心长：“你们能拜入华山门下，是莫大的幸运。这里有诸多上乘武学，更有为师与你师娘为你们各自挑选的、契合你们禀赋的功法。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秘籍上的武功，绝不能练死！为师并非要你们个个都像二牛这般急于自创招式，而是要你们在苦练之时，用心体悟，将那剑招剑意，真正化入自己的骨髓神魂之中，最终练成独属于你‘自己’的武功！好好去思量！好好去努力！”
“是！师父！”四道年轻而坚定的声音在山崖边响起，充满了对武道的虔诚与决心。
“此番恒山之行，原只打算让二牛一人前往历练。”岳不群话锋一转，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不过既然你们几个都下了山，那便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之后，再转道去那‘虎威镖局’，替他们走三趟镖，见识见识江湖风雨，磨砺磨砺心性手段。”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二牛身上，带着一丝深意，“二牛，你仇家的线索…为师会根据你们这一路上的表现，再决定是否告知于你。莫要让为师失望。”
二牛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火焰，抱拳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弟子…弟子多谢师父指点！定不负师父期望！”
山风凛冽，吹动师徒几人的衣袂。四名年轻的华山弟子，向着岳不群与宁中则，深深拜下。石桌旁的身影，既是授业的恩师，亦是他们即将踏入的、浩瀚江湖的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