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走出破庙时,袖中的玉佩仍在发烫。她没有回头,脚步却比来时快了几分。青崖落后半步,踏着碎石前行,沉默不语。
她抬手将荷包往里推了推,指尖触到那块旧玉佩,滚烫如刚从火中取出。她知道谢珩并未睡着,也明白他昨夜那句“带盏灯来”绝非随意之言。可眼下,已无暇细想。
码头传来消息了。
她在巷口驻足,从袖中取出一张极小的纸条——昨夜安排的人送来的暗信:咸鱼三筐,中间那筐鱼肚有异。她将纸条折好收回袖袋,对青崖道:“你去守着庙门,别让他出来。”
青崖皱眉:“可边关军情...”
“正因边关要紧,才不能让他轻举妄动。”她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若他真忘了前事,不会半夜发出暗号;若他未忘,更不该由着他随意走动。”
青崖迟疑片刻,终究点头离去,隐入街角阴影之中。
薛明蕙独自穿过街道,避开两处巡防哨岗,抵达城南老码头。天光初亮,江面薄雾弥漫,几艘渔船靠岸卸货。她寻到那艘标记过的船,船老大见她到来,立刻掀开一筐咸鱼,从鱼腹中取出一封蜡封密信。
狼头印,红泥封口。
她拆信扫了一眼,字迹潦草却清晰:三日后半夜,突袭雁门关。
手指猛然收紧,几乎将信纸揉皱。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入岸边一间废弃货栈。屋内堆满破麻袋与断裂桅杆,角落立着一只残陶罐。她倚墙坐下,咬住嘴唇,忽地咳了一声。
血点落在手帕上,绽出几点猩红。
她闭目凝神,指尖抚过血痕,那些红迹渐渐与梦中景象重叠。眼前骤然一黑,随即火光迸裂...
城墙崩塌一角,守军仍在死战,刀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一名将领被长矛挑起,钉在旗杆之上,鲜血顺杆而下,染红雪地。远处号角呜咽,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马蹄践踏尸身,无人收骨。
画面一闪,烽火台燃起,但信号歪斜,似被人刻意篡改方向。
她猛然睁眼,胸口窒痛,冷汗滑落鬓边。三日后,雁门关将遭猛攻,且是内外夹击,否则烽火不会错乱。
她试图起身,双腿却一阵虚软,只得扶柱支撑才未跌倒。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轻而稳,一步一步逼近。
谢珩立于光影交界处,黑色锦袍沾着晨露,右靴边缘微湿,仿佛走过一段长路。他未言语,蹲下身,将一块温热的玉佩贴上她额头。
疼痛顿时减轻。
“你醒了多久?”她喘息问道。
“从你说‘我是妾’那一刻起。”他嗓音低沉,毫无笑意,“那句话说得太顺,像是练过无数遍。”
她不答,只将手帕攥紧,遮住血迹。
谢珩望着她,忽然伸手探入她袖中,取出那只靛蓝荷包,打开一看,是止血药粉。“每次咳血,你都在计算自己还能撑多久?”
“你在查什么?”她避而不答,“为何不早些抓住北狄细作?”
“抓了,线索却断了。”他收起荷包,语气平静,“我在等一个能看清全局的人,把这盘棋走到终局。”
她心头一震。
原来他早已预知今日之事?等密信、等突袭、等她以血窥见未来?
“所以你是故意受伤,让他们放松警惕?”
“伤是真的。”他指了指左腿,“但他们以为我已废,才会吐露实情。如今密信到了你手中,下一步,该你动手了。”
她凝视着他,终于明白——他无需兵部调令,也不需皇帝首肯。他要的是有人先撕开一道口子,而这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比如她咳出的血。
她缓缓站直身子,从荷包夹层取出一份副本信纸,放入机关暗格。“青崖呢?”
“在外等候。”
“叫他来。”
片刻后青崖现身,接过信件,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欲行。
“等等。”谢珩忽然开口,“莫走官道,走西岭小径,那里无人埋伏。”
青崖点头,勒紧缰绳,马蹄扬尘,疾驰而去。
货栈复归寂静。
薛明蕙靠在柱旁,呼吸仍未平复。她抬头看向谢珩:“你既然早已知晓,为何要装失忆?”
“因为有些人,只信亲眼所见。”他摩挲着腰间断裂的玉簪,“朝臣不信边关危急,皇帝不信敌军敢南侵,连守将也觉得北狄不敢犯境。可你不同——你用血换来的真相,没人敢说是假。”
她冷笑:“所以我只是你最趁手的工具?”
“你是唯一能打破僵局之人。”他注视着她,目光真切,“我不装傻,你就不会出手;你不咳血,就看不见那场屠杀。现在你知道了,我也醒了。接下来,我们要让雁门关活下来。”
她默然良久,忽问:“你不怕我把密信交给二皇子,换一条生路?”
“你会吗?”他反问。
她未语。
“不会。”他自己答道,“你要的不是活路,是翻盘。”
风穿破窗,卷起地上几张碎纸。薛明蕙低头,发现手帕上的血迹尚未干透,边缘已开始发暗,像一道未写完的记号。
她将手帕收入袖中,转身向外走去。
“去哪儿?”他在身后问。
“回府。”她说,“我要查最近三个月的漕运记录,看是否还有密信遗漏。”
他未动,只望着她的背影。
“蕙娘。”他忽然唤她。
她停下。
“下次咳血,别硬撑。”他说,“玉佩还能再用一次。”
她未回头,也未应声,只是抬手轻抚袖中玉佩。它仍在发热,比先前更烫。
她走出货栈,阳光扑面,有些刺眼。远处江面舟楫往来,表面平静,谁又知哪一艘底下藏着杀机?
她继续前行,裙摆拂过门槛时,一片枯叶自头顶飘落,停在肩头。她未拂去,任其悬挂。
身后,谢珩立于货栈门前,手中捏着她遗落的一角手帕,上面印着半个血手指印。他凝视那抹红,许久,才低声说道:
这一局,我押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