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墙上下，死寂得可怕。唯有夜风呜咽，卷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双月惨白的光辉，冷冷地照耀着这片修罗杀场，映照着遍地尸骸和那两道静止的身影。
林越单膝跪地，怀中紧紧抱着秦老鬼冰冷僵硬的尸身，温热的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滴落，染红了老人残破的衣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后背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怀中冰冷的躯体，落向不远处那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的屠刚。
这位曾经称霸一方的“铁手”，此刻已彻底沦为濒死的残骸。
他那引以为傲的右臂，从肩胛到指尖，呈现出一种彻底扭曲、骨茬刺破皮肉的可怖角度，如同被巨力蹂躏过的枯枝。
破碎的铁护臂碎片深深嵌入皮肉，混合着黑红色的污血，不断流淌。
胸腹处一片狼藉，衣袍被喷溅的黑血浸透，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伴随着更多带着黑色电弧的污血从口鼻中涌出。
他脸色呈现出死灰般的青紫，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眼前现实的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残喘，进气少出气多，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林越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没有丝毫怜悯。他深知屠刚的为人——阴险狡诈，贪得无厌，毫无底线，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任何反噬的机会。这垂死的野兽，比任何时候都更危险。
他小心翼翼地将秦老鬼冰冷的尸身平放在身旁冰冷的地面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沉睡的婴儿。然后，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左手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如同跋涉在泥沼之中，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烂泥”。
屠刚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林越逼近的身影，那濒死的恐惧瞬间放大到了极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而含混的哀求：
“饶…饶命…别…别杀我…我…我把…一切都…给你…黑风堡…都…都是你的…饶…饶我…”
林越停在了屠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写满罪恶与恐惧的脸。他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胜利的宣言，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回应屠刚的，只有冰冷的沉默和那如同看待死物般的眼神。
多说一句，都是对这血海深仇的亵渎。
呛啷！
林越左手反握的弯刀，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如同死神的叹息，一闪而过！
屠刚那微弱残喘的“嗬嗬”声戛然而止。他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血线，随即迅速扩大，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凝固的、永恒的恐惧和茫然。黑风蚀原的一代凶枭，“铁手”屠刚，就此彻底殒命。
林越看也没看那具彻底失去生机的尸体，缓缓收刀。他转身，目光扫过堡墙上下那些如同被冻结的黑风卫。接触到他那冰冷、疲惫却蕴含着无尽杀意的目光，所有幸存者都如同被毒蛇盯上，浑身剧颤，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停滞了，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来这杀神的注意。
林越不再理会他们。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回秦老鬼身边。他弯下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再次将老人冰冷僵硬的尸身抱了起来。这一次，他抱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早已逝去的冰冷。
他抱着秦老鬼，转身，不再看这地狱般的黑风堡一眼，一步一步，朝着东方——那戈壁尽头、黎明即将升起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在冰冷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目。身体在剧痛和失血的折磨下剧烈摇晃，有好几次都差点栽倒，但他都用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强行稳住。左臂骨折处传来钻心的痛楚，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混合着血水浸透了衣衫。但他抱着秦老鬼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惨白的双月渐渐西沉，东方的天际线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灰白。那是黎明到来前最深的黑暗，也是希望萌发前最冷的时刻。
林越抱着他的“世界”，在无边的荒原上踽踽独行。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拉得很长很长，孤独、悲怆，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他仿佛不是在走向黎明，而是在走向一个只属于他和秦老鬼的、永恒的告别之地。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了几道沙丘，避开了几处狰狞的风蚀岩柱。林越终于在一处背靠巨大赤红岩壁、面向西方、视野极其开阔的高坡上停了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到远方那片已成废墟的黑风村，以及更远处荒凉起伏的戈壁。
“老鬼…这里…能看着家…”林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凉。他轻轻地将秦老鬼放下，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然后，他跪了下来。没有工具，他就用那双早已血肉模糊的手，用那把沾满了仇人鲜血的弯刀残片，在坚硬冰冷的戈壁土地上，一点一点地挖掘。
十指磨破，指甲翻卷，鲜血混着泥土，但他浑然不觉。坚硬的砂石划破掌心，刻骨的疼痛不断传来，但他只是机械地、专注地刨着、挖着。每一次下挖，都像是在剥离自己心头的血肉。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他的额角、下巴滴落，融入新翻的泥土中。
一个简陋、却足够容纳一人的墓穴，在他不知疲倦的挖掘中渐渐成形。
当坑挖好时，林越的双手已不成样子，泥土和血污混在一起，深可见骨。但他毫不在意。他再次极其轻柔地将秦老鬼的尸身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墓穴之中。
他跪在坑边，仔细地、一点一点地为老人整理着破烂的衣襟，抚平他僵硬身躯上的褶皱，试图让他看起来体面一些。他伸出手，轻轻合上老人那双似乎还带着不甘与期盼的浑浊眼睛。指尖触碰到的冰冷，让他的心也跟着一起冻结。
“老鬼”林越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血债…血偿了…”
他捧起一抔冰冷的黄土，轻轻洒落在老人身上。一抔，又一抔…细碎的沙土覆盖了那灰败的脸庞，覆盖了那残破的衣衫…渐渐地，一个低矮的土丘在荒凉的高坡上隆起。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坟头，林越长久地跪坐在新坟之前。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堆新土，看着远方那片在黎明微光中若隐若现的黑风村废墟。紧绷的神经、滔天的杀意、无尽的疲惫…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无法抑制的悲痛！
那根名为“坚强”的弦，在仇敌尽灭、恩师入土之后，终于彻底崩断！
“哇——！！！”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幼兽失怙般的悲嚎，猛地从林越胸腔中爆发出来！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如同溃堤的江河，汹涌而出！他不再是那个冷静杀戮、浴血奋战的复仇者，只是一个失去了唯一亲人的、无助而孤寂的少年！
“老鬼…老鬼啊！！！”林越扑倒在冰冷的坟土上，双手死死抠进泥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嚎啕大哭。哭声凄厉、绝望，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连初升的朝阳都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
“你怎么…怎么就走了啊…说好的…说好等我能耐了…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带你去看病…带你…去吃好吃的…”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孩子般的委屈和无助。
“矿坑底下…那么黑…那么冷…你省下的那半个窝头…我一直…一直记得…很甜…真的很甜…”
“他们打你…骂你…我都知道…我都恨…恨我自己没用…”
“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啊老鬼…”
“我杀了好多人…好多血…我好累…好冷…地上好冷啊老鬼…”
他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将心中所有积压的恐惧、委屈、思念、迷茫，一股脑地倾泻在这座新起的孤坟前。那是最纯粹、最浓烈的情感宣泄，是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年，在经历了地狱般的磨砺、完成了惨烈的复仇后，面对永恒的失去时，最本真的无助与孤寂。
泪水混着血污，浸湿了坟前冰冷的泥土。哭声渐渐变得嘶哑、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抽泣。身体的剧痛、精神的极度疲惫、以及这倾泻而出的巨大悲痛，彻底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絮叨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林越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紧抓着坟土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眼神涣散而空洞，仿佛灵魂也随之飘远。
“老鬼…地上冷…我给你…暖暖…”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重重地倒在了秦老鬼的新坟旁。脸颊贴着冰冷的泥土，残留的泪痕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初升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向这片荒凉的大地，也洒在这座新起的孤坟和坟旁那如同死去般沉寂的少年身上。风，卷起细小的沙尘，轻轻拂过坟茔，呜咽着，似在低吟一曲悲怆的挽歌。血债已偿，亲人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