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的晨雾还没散尽,瓜尔佳氏已将那支羊脂白玉簪郑重地插进女儿发间。玉簪温润,贴着明玉的头皮,凉丝丝的。
“玉儿,到了宫里要听话,”她一遍遍地抚平女儿旗装上的褶皱,指尖微颤,“见了德妃娘娘要行礼,说话要小声,不许乱摸东西……”
明玉睁着墨玉般的眼睛,安静地听着。她穿着件粉蓝色的缎面小旗装,领口绣着几簇小小的玉兰花,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皙。听到“行礼”二字,她还特意屈了屈膝盖,动作稚嫩却透着股认真。
“夫人,马车备好了。”管家在门外禀报。
瓜尔佳氏深吸一口气,牵起女儿的小手。那小手温软,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让她慌乱的心绪平复了些。
马车碾过紫禁城的金砖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瓜尔佳氏不时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朱红宫墙和肃立的侍卫,声音压得极低:“玉儿你看,那是角楼,有九个屋脊呢……”
明玉的目光却落在墙根下的几株杂草上。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想这草为何能在砖石缝里扎根。
“到了,富察夫人。”永和宫的管事嬷嬷已在门前等候,笑容温和却带着股不易察觉的审视。
踏入永和宫的刹那,瓜尔佳氏的呼吸都屏住了。金砖地光可鉴人,倒映着梁上的彩绘;香炉里飘出的檀香清冽,混着淡淡的兰草香,庄严得让人不敢出声。
德妃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穿着件秋香色的常服,鬓边插着支东珠簪,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小小身影上时,柔和了许多。
“臣妇瓜尔佳氏,携小女明玉,叩见德妃娘娘。”瓜尔佳氏拉着明玉跪下,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明玉跟着跪下,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她抬起头,墨玉般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德妃,没有丝毫怯意,像在看一幅精致的画。
德妃的心头莫名一动。这孩子的眼神太干净了,像山涧的清泉,能照见人心底的尘埃。
“起来吧。”德妃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到本宫跟前来。”
明玉迈着小步子走到宝座前,福了福身,声音清亮:“请安。”
“真乖。”德妃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玉簪,冰凉的玉质衬得孩子的头发愈发柔软,“这支簪子,戴着舒服吗?”
明玉点点头,小手抓住德妃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喜欢。谢娘娘。”
这亲昵的举动让瓜尔佳氏心头一紧,却见德妃笑得更欢了:“这孩子,倒不认生。”她吩咐宫女,“把那碟玫瑰松子糖拿来。”
粉白的瓷碟里,躺着几颗晶莹的糖果,裹着细碎的松子仁,甜香扑鼻。明玉的眼睛亮了亮,却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抬头望着德妃,像在等许可。
“吃吧。”德妃笑着点头。
明玉才拈起一颗最小的,先凑到鼻尖闻了闻,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这才放进嘴里,小口地嚼着。那认真的小模样,像在品尝什么稀世珍宝。
“甜吗?”德妃问。
明玉点点头,嘴角沾着点粉色的糖渣:“甜。香。”
德妃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目光落在她沾着糖渣的嘴角上,忽然觉得,这孩子比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小格格有趣多了——像株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小芽,带着股不讲理的生机。
“你画的那幅画,本宫很喜欢。”德妃让宫女取来《婆婆纳图》,摊在膝头,“这花叫什么?”
明玉的目光立刻被画吸引,小手轻轻点着画中的蓝色花瓣:“婆婆……纳。”
“婆婆纳?”德妃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新奇,“这花有什么好?”
明玉指着画中最大的一朵花,小脸上满是认真:“能……治病。”
瓜尔佳氏连忙解释:“小孩子胡说的,只是看了《本草图鉴》,记混了。”
德妃却笑了:“哦?还知道能治病?倒是个有心的。”她看着画中歪歪扭扭的花瓣,忽然觉得,这孩子画的不是花,是生命力——那种野火烧不尽的韧劲,像极了她自己。
暖阁里的熏香渐渐淡了,掺进些微的甜香,是明玉嘴角的糖渣散出来的。
德妃拉着明玉的手,听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园子里的事:“牡丹……开了。”“薄荷……凉。”每说一个词,她都会停下来,用小手比划着,像在演一出无声的戏。
瓜尔佳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被德妃搂在怀里,看着德妃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她偷偷抹了把泪,只觉得这一路的紧张,都值了。
明玉被宫女带去换衣服时,暖阁里只剩下德妃和嬷嬷。
“这孩子,倒是个妙人。”德妃摩挲着膝头的《婆婆纳图》,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快。
嬷嬷笑道:“娘娘与她投缘,也是小格格的福气。”
德妃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株新栽的海棠,枝条光秃秃的,像极了十四阿哥胤祯小时候画的画。“是啊,投缘……”她轻声呢喃,“看着她,倒想起祯儿小时候,也爱拿着画笔瞎涂,画的太阳都是歪的。”
嬷嬷的心头一凛,不敢接话。十四阿哥如今长大了,心思都在骑射上,倒是富察格格,身上有股他小时候的憨直。
德妃叹了口气,指尖在画中婆婆纳的花瓣上轻轻点着:“只是祯儿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常来看本宫了。”
暖阁外传来明玉清脆的笑声,像风铃被风吹动。德妃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中的怅惘淡了些:“这孩子,倒能给本宫解闷。”
她忽然对嬷嬷说:“往后啊,让富察夫人多带她来走走。”
嬷嬷连忙应下,看着德妃重新拿起那幅《婆婆纳图》,指尖在花瓣上轻轻描摹,忽然觉得,这孩子像一缕清风,悄悄吹进了永和宫,也吹软了娘娘那颗被深宫岁月磨硬的心。
而此刻的偏殿里,明玉正踮着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间的玉簪在烛光下亮得像星星,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偶然落入深宫的小石子,已在某人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