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大片大片的雪沫,抽打在武阳关前这片人间炼狱。
刘武是被亲卫们架着,拖出那片火海的。
他脸上糊满了烟灰和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黑发被汗水、血水、雪水黏成一绺一绺,狼狈地贴在额前和颊侧。
曾经华贵精致的铠甲,此刻到处是焦黑的痕迹。
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火辣辣的灼痛,浓烟和寒冷几乎撕裂了他的气管。
身后,武阳关那几处巨大的城墙豁口,正如同张开的炼狱巨口,向外喷吐着滚滚浓烟和灼热的气浪。火焰在豁口内部疯狂跳跃,映亮了阴沉沉的天空。无数浑身着火的身影在火海中徒劳地挣扎,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惨嚎,最终在噼啪声中化作一具具焦黑蜷缩的残骸。
侥幸冲出火海的北明士兵,也大多带着满身火焰,惨叫着在冰冷的雪地上翻滚扑腾,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和更加刺鼻的焦臭味。
“撤!撤!往北!快!”亲卫队长嘶哑的吼声在刘武耳边炸响,带着绝望和最后一丝护卫主上的本能。他半边脸被火焰燎过,皮肉翻卷焦黑,狰狞可怖,仅剩的一只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混乱溃退的人潮,试图找出相对安全的缝隙。
兵败如山倒。
侥幸逃脱火海的士兵们,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在遍布尸骸的战场上仿佛没头苍蝇般乱撞。
踩踏、推搡、绝望的咒骂和濒死的呻吟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比地狱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悲鸣。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彻底摧毁了这支曾经踏平齐鲁的北方集团军的最后意志。
刘武被亲卫们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麻木地随着溃退的人流移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武阳关内冲天烈焰和无数士兵在火中挣扎惨叫的景象反复灼烧着他。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的血战!七万北明最精锐的士兵!堆叠如山的尸体!付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代价,眼看就要踏破武阳关……就在胜利唾手可得的瞬间,被梁子令一把滔天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化为乌有!
腥甜再次猛地涌上喉头。
“噗!”
又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随着这口血被抽空了,刘武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就要向前栽倒。
“殿下!撑住!”亲卫队长和几名浑身浴血的卫士死死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自己的脚步也踉跄蹒跚。
“公……公若呢?”刘武艰难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混乱的人群中徒劳地搜寻。混乱中,他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被溃兵裹挟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若!公若!”刘武嘶声喊道,挣扎着想往回挤。
就在此时!
咻!咻!咻!咻!
刺耳密集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骤然从溃兵侧翼那片被积雪覆盖的低矮丘陵后响起!比风雪更冰冷,比烈焰更致命!
“敌袭!弩箭!快趴下!”亲卫队长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用尽全身力气将刘武狠狠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噗!噗!噗!噗!
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如同爆豆般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哭嚎和咒骂!
无数淬毒的弩矢,带着令人心悸的“嗡”鸣,如同倾盆暴雨般泼洒而下!它们轻易撕裂了溃兵们冻得发硬的棉袄和薄甲,深深钉入毫无防备的躯体!
血花在人群中疯狂绽放!
冲在最前面的溃兵,成片成片地栽倒!惨叫声、闷哼声、绝望的咒骂声瞬间在拥挤的溃退队伍中炸开,将本就混乱的场面彻底推向了地狱的深渊!
“盾!结阵!”亲卫队长挣扎着撑起身体,嘶声咆哮。还保有最后一丝战斗本能的重甲亲兵们,立刻用伤痕累累的身躯和残破的盾牌,在刘武周围勉强组成一道摇摇欲坠的人墙。
“叮叮当当!”弩矢狠狠撞击在盾牌和铠甲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但更多的人暴露在箭雨之下!
刘武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脸紧贴着混杂着血腥和泥土的雪沫。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盾牌的缝隙,目光死死盯在侧翼那片丘陵方向。
只见积雪覆盖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冒出了一排排帝国弩手的身影!他们身穿白色罩袍,动作精准而冷酷,如同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正有条不紊地给强弩上弦、瞄准、激发!每一次齐射,都带起一片血肉横飞!
而在这些弩手后方,是更多沉默肃立的帝国步兵方阵!寒光闪烁的长矛如同钢铁丛林,冰冷地指向混乱的北明溃兵!一面残破却依旧醒目的“梁”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狂舞!
梁子令!他根本没有满足于关城内的那把大火!他早已在这里,张开了第二张死亡之网,等着收割溃逃的猎物!
“梁子令!你这卑鄙小人!出来!与本宫堂堂正正一战!”刘武撑起上半身,朝着那片死亡丘陵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彻底扭曲变调。
回答他的,是又一轮更加密集的弩箭齐射!以及帝国步兵方阵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下压来的沉重脚步声!
“殿下!快走!挡不住了!”亲卫队长一边嘶吼,一边用盾牌死死抵住几支射来的弩箭,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崩裂出血。
溃兵们彻底炸了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哭嚎着,互相推搡践踏,完全不顾方向,只求离那片丘陵远一点!人潮裹挟着刘武和亲卫们,身不由己地向更深的雪原涌去。
混乱中,刘武的目光拼命在攒动的人头和飞溅的血花中搜寻。终于,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荀公若!
他被几个溃兵撞倒在地,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一支弩箭已经深深钉入他的大腿,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公若!”刘武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
“殿下!不能去!”亲卫队长死命抱住他的腰,声音带着哭腔,“过去就是死啊!”
刘武疯狂挣扎,力量大得惊人,几名亲卫几乎按不住他。他死死盯着荀公若的方向,看着又有两支弩箭呼啸着射向那个倒地的身影!
噗!噗!
一支狠狠钉在荀公若撑地的左臂上,另一支则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珠!
“呃啊!”荀公若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再次扑倒在雪地里。
“公若!”刘武的嘶吼带着泣血的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倚重的谋士在箭雨中挣扎,愤怒、悔恨同时冲上心头。
荀公若似乎听到了刘武的呼唤。他艰难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沾满雪沫和血迹,那双曾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穿透混乱的战场和纷飞的雪花,遥遥望向刘武的方向。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言喻的痛楚,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毕生追求功业幻灭的悲哀,但最后,似乎凝固成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无奈与悲悯。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风雪太大,距离太远,声音完全被淹没。
但刘武死死盯着他的口型,心脏瞬间停止!
那口型,依稀是:“殿下……快走……”
话音未落!
咻!
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带着恶毒的尖啸,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
噗嗤!
锋利的箭镞狠狠贯入荀公若的咽喉!
荀公若的身体猛地僵直,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瞳孔中最后一点光芒,倏然熄灭。
他伸向刘武方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小片血色的冰晶。
风雪呜咽着卷过,很快就在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不!!!”刘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这声惨嚎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他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骨髓,将刘武从昏迷中强行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艰难聚焦。
头顶是压抑得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细密的雪粉依旧无声无息地飘落,沾在他的睫毛上,带来冰冷的湿意。
他发现自己靠坐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下。身下是厚厚的积雪,但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耳边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和惨叫,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周围。
这是一处狭窄的山谷。两侧是覆盖着白雪的嶙峋山壁,将山谷与外界隔绝。谷底相对平坦,挤满了人。
密密麻麻的人影,或坐或躺,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铠甲破损,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冻得青紫的脸上,麻木和绝望是唯一的表情。许多人紧紧抱着自己的武器,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眼神空洞地望着飘雪的天空,或者干脆闭着眼,默默忍受着寒冷和伤痛。
没有篝火,没有人声。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山谷里幽幽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空气冰冷得吸一口都像吞了刀子,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殿下!您醒了!”一个嘶哑疲惫、却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刘武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同样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是皇家近卫军第二军统帅,季子文。他身上的重甲布满刀痕箭孔,正单膝跪在刘武身前,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带着一丝找到主心骨的希冀。
“季将军……”刘武的声音干涩沙哑,“我们……在哪?还有……多少人?”
季子文脸上的喜色瞬间黯淡下去,化为沉痛。
他垂下头,声音沉重:“回殿下,这里是一处无名山谷,距离武阳关东北约三十里。我们……我们拼死冲出了梁子令的伏击圈,一路收拢溃兵……现在……现在谷中能站着的,大约……大约两万余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两万余人……
二十八万大军!踏平齐鲁、意气风发的北方集团军!如今,只剩下这两万丢盔弃甲、饥寒交迫、士气尽丧的残兵败将!
武阳关下将士们的血肉……关外伏击圈里无数袍泽的尸骸……还有……荀公若最后那凝固着悲悯与无奈的眼神,咽喉上那支颤动的箭羽……
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巨大的痛苦和更巨大的耻辱感,时刻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嗬……嗬嗬……”刘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狠狠一拳砸在身侧冰冷的岩石上!
砰!
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的万分之一!
“殿下!保重身体啊!”季子文惊呼,连忙想上前查看。
刘武粗暴地推开季子文伸过来的手。
他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是悔恨,是暴怒,是毁灭一切的冲动!他盯着季子文,又缓缓扫过周围那些麻木而疲惫的士兵的脸。
都是他!都是他的刚愎自用!都是他的一意孤行!为了那该死的功勋,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太子之位!他听不进荀公若的泣血忠告,亲手将大军,连同他最倚重的谋士,一起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辜负了父皇的信任!辜负了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罪该万死!
瞬间,刘武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看着身上这件沾满泥污的铠甲。
然后,在季子文和周围几名军官惊愕的目光中,刘武开始动作。
他解开了肩甲的系带,冰冷的金属甲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然后是胸甲、臂缚、护腰……一件件曾经光鲜亮丽、此刻却沾满血污和耻辱的铠甲部件,被他沉默而坚定地卸下,随手丢弃在身边的雪地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只穿着单薄内衬的身体,刺骨的寒意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一片近乎石化的平静。
当最后一件铠甲被卸下,刘武挺直了脊背,虽然消瘦却依旧带着皇子的凛然气度。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跪在身前的季子文脸上。
“季将军。”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带上剩下的人,退回齐鲁。”
季子文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某种不祥的预感笼罩!“殿下!您……”
“听令!”虽然此刻刘武十分狼狈,但仍带着皇子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季子文后面的话,“收拢残兵,整顿秩序,以最快速度,退回齐鲁!依托城池,固守待援!保存……这点最后的种子!齐鲁……是我们打下来的根基。粮草尚可支撑。守住它,等待……中央集团军和南方集团军的消息。”
季子文浑身剧震!刘武的这番话,平静得可怕,更透着一股交代后事的绝然!他膝行一步,不顾一切地抓住刘武的裤脚,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您要跟我们回齐鲁!您是主心骨!没有您,军心就彻底散了!殿下!我们还有机会!只要退回齐鲁……”
“是啊殿下!您不能丢下我们!”
“殿下!求您了!”
“我们誓死追随殿下!”
周围几名同样伤痕累累的军官也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纷纷扑倒在地,朝着刘武砰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嘶声哭求着,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刘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风雪吹拂着他散乱的黑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轮廓。
他看着脚下这些磕头如捣蒜、眼泪横流的将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但却转瞬即逝。
“够了!”刘武抽出腰间的佩剑!
呛啷!
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直指跪地的季子文等人!
“本宫已经做出了命令!难道你们要抗命不成?!”刘武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下,“即刻执行军令!带兵,退回齐鲁!谁敢再言半句,就像这块石头!”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利剑劈向身旁那块巨大的岩石!
锵!
火星四溅!
坚硬的花岗岩竟被这饱含决绝之力的一剑,硬生生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痕!碎石簌簌滚落!
跪在地上的季子文和众将领浑身一颤!哭声和哀求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看着岩石上那道狰狞的剑痕,又抬头看向持剑而立的刘武。
那眼神里,是皇子的威严,是统帅的决断,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赴死之意!
深沉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季子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明白了,殿下不是在命令,而是在诀别,他想要保留自己作为北明大皇子最后的尊严。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笼罩了他。他深深垂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雪里,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不再哀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回应:“末将……季子文……领命!”
另外几名军官也明白了,他们停止了哭求,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
刘武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两万残兵身上。那些麻木绝望的士兵,似乎也被这冰冷的决绝和岩石上的剑痕所震慑,许多人下意识地挺直了些佝偻的脊背,茫然地望向他们的统帅。
刘武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剑,剑尖斜斜指向地面,粘稠的血珠顺着剑脊缓缓滑落,滴在洁白的雪地上。
“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疲惫和解脱,“活下去。替本宫……替死去的兄弟们……守住齐鲁。”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过身,面朝着无名谷幽深的出口方向。
风雪吹拂着他单薄的背影,那身影在苍茫的雪谷中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即将解脱的平静。
季子文抬起头,看着刘武决绝的背影,踉跄着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血污,强迫自己挺直几乎被悲痛压垮的脊梁。
他转向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清晰的命令:
“传令!全军集结!目标——齐鲁!出发!”
……
武阳关。
最高处的城楼残骸上,梁子令负手而立,脸上的金属面甲早就卸下,露出一张任何表情的脸。深邃的目光越过关城下那片尸山血海、焦土残骸,投向东北方无名谷的方向。那里,是北明残兵撤离的方向。
副将快步登上城楼,在梁子令距离身后的数步处停下,躬身抱拳:“禀将军!伏击战果清点完毕!初步统计,斩杀北明溃兵一万三千余人,俘获轻重伤员两千余!刘武残部主力约两万人,已仓惶逃跑!是否派轻骑追击?我们必定……”
“不必了。”梁子令的声音淡淡响起,打断了副将的话。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副将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追?这可是彻底歼灭北明军队,立下不世之功的绝佳机会!以将军往日斩草除根的作风……
梁子令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远方。他的脚下,是崩塌焦黑的城墙,是凝固的暗红血迹,是折断的北明军旗旗杆。更远处,帝国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将双方阵亡者的尸体分开,一具具抬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倒在冲锋路上、倒在火海里、倒在箭雨下的北明士兵的尸体。他们大多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有的紧握着卷刃的刀剑,有的身中数箭依旧怒目圆睁,有的被烧成焦炭却依旧死死扼着帝国士兵的喉咙……
梁子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抚过自己胸前的铠甲。
铠甲上,一道深刻的斩痕清晰可见。这是刘武最后在豁口内疯狂冲杀时留下的印记。那一剑的力量和速度,远超他的预估,若非亲兵拼死一挡,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想起了那些顶着滚木礌石、沸油金汁,踏着袍泽尸体,依旧嘶吼着向上攀爬的身影;想起了陷入绝境后,刘武身先士卒、硬生生在帝国防线上撕开血路的疯狂;想起了最后关头,那些亲卫用血肉之躯为刘武挤出生路的决绝……
这支军队的韧性,那个年轻皇子的凶悍,还有那些普通士兵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战斗意志,都远远超出了他战前的推演。
冷酷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征战半生,遇到的少有的、值得在战报上提一句的对手。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梁子令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是棋逢对手的认可?是对纯粹军人血性的敬意?还是对强大敌人陨落的一丝惋惜?
他缓缓放下手,转过身。目光扫过副将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愕,最终落在他手中刚刚擦拭干净的佩剑上。
梁子令伸出手,动作沉稳地接过自己的佩剑。冰冷的剑柄入手,熟悉的触感传来。他屈起手指,指腹缓缓拂过那光滑如镜的剑脊。剑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斩杀北明士兵时溅上的血点。
他沉默地擦拭着,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副将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只是心中的疑惑越滚越大。
许久,梁子令停下动作。他将佩剑缓缓归入腰间的皮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轻响。
然后,他抬起眼,望向关城下那片正在被帝国士兵默默收敛的北明士兵的尸骸。风雪卷起他们残破的军服碎片。
梁子令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传令,全军休整。不必追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沉默收殓的士兵:“厚葬,北明阵亡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