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18年,3月初。
北岛。
这片曾经偏安一隅、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海外孤岛,在炎思衡及其团队呕心沥血的经营下,只经过短短半年,却已经脱胎换骨,显露出峥嵘雏形。
碧蓝的天空下,新建的棱堡式海防墙蜿蜒于海岸线,黑沉沉的炮口森然指向前方无尽的大海。
岛内,原先泥泞的荒地已被规整的农田和纵横的水渠取代,新兴的工坊区日夜传来锻锤敲击与齿轮转动的轰鸣,空气中混合着海风的咸腥、稻谷的清香和淡淡的煤烟味。
港口经过扩建,可容纳大型舰船停泊,码头上人群熙攘,物资流转不息,一派生机勃勃、蓄势待发的景象。
然而,在这份看似有序繁荣的表象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帕默斯顿,现北岛总督府议事厅。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董休昭,这位掌管着炎思衡麾下最隐秘眼睛和耳朵的情报头子,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苍白,握着一份薄薄密报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烧红的烙铁!
密报上的字迹,是以最高级别的密码书写,来自他耗费无数心血、甚至付出几条宝贵暗线代价才激活的帝都最深处的“钉子”。
每一个译出的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眼球,钉入他的脑髓!
【帝都惊变!固阳关噩耗证实!陛下刘昂……力战殉国!大殿下刘武……英勇战殁!姜卫元帅、炎俊熙元帅……双双阵斩方先觉于关前,但……也力竭捐躯!总理大臣诸葛怀……遇害!禁卫统领向宠……被杀!尚书令董初宰……随陛下殉国!荀休若大人……后阵崩毁,血战力竭而亡!】
【帝国支柱方先觉……受炎俊熙元帅濒死一击,重创不治……亡!】
【二皇子刘文……已于帝都血腥清洗后……悍然登基!与帝国签署‘扶南之盟’:帝国‘让出’齐鲁郡、扶南行省,北明停战,边境驻军不得超帝国半数!代价……乃无数忠良之血!但凡忠于先帝、大殿下者,皆遭屠戮清算!朝堂已非旧时貌,付俊奸贼把持朝纲!】
【另,南方集团军总司令贾复已接‘新帝’令,放弃东南战线,全线后撤扶南!金兰城炎思衡部……被列为逆党,视为弃子,再无援兵!】
轰隆隆——!!!
尽管早已通过零星情报有所预感,但当这冰冷、残酷、详尽到每一个名字的最终噩耗如同血淋淋的判决书般呈现在眼前时,董休昭依旧感觉仿佛有无数惊雷在脑海中同时炸开!
炸得他神魂欲裂,四肢冰凉!
全完了……
北明倾国之力的远征……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战死!太子战死!两大元帅战死!宰相、尚书令、禁军统领、顶尖谋臣……几乎所有核心支柱,几乎被一锅端,全部填在了固阳关那座血肉磨盘里!
而帝国……同样付出了惨痛到极致的代价!
方先觉,那座压了北明整整一代人的大山,竟然……竟然被炎帅和姜帅联手换掉了?!
这是何等惨烈的胜利?又是何等绝望的失败?!
用北明最高层的几乎全部核心和帝国军神的性命,换来的……竟然是刘文这个蠢货贱种踩着父兄和忠臣的尸骨登基?!
换来的是一份丧权辱国、自缚手脚的所谓和约?!
还有……金兰城!炎思衡!
董休昭的心脏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攥紧了他!
炎思衡他们……早就成了孤军!现在更是被直接打成了“逆党”、“弃子”!薛岳会如何对他们?!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巨大的震惊、悲愤、恐慌、以及滔天的怒火,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睁开眼,眼中所有的情绪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
他是北岛的眼睛,是炎思衡离开时托付后方的人之一,他必须先稳住!
下一刻,他一把抓起那份染血的密报,风一般冲出密室,朝着荀文若处理公务的地方狂奔而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激起急促的回响,惊得沿途的侍卫纷纷侧目,都从这位素来沉稳的董大人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与凝重。
……
政事堂。
荀文若正伏案疾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岛内民生、工造、律法、人事……千头万绪,都需要他这位被炎思衡委以统筹全局重任的“王佐之才”细细斟酌,批示定夺。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专注,动作行云流水,效率极高。
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推开,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堂内的宁静。
荀文若握笔的手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有些不悦地抬起头,看到是气喘吁吁的董休昭闯了进来,眉头立刻蹙起:“休昭?什么事这么惊慌?!”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董休昭根本顾不上礼仪,他几步冲到案前,将那份密报直接拍在了荀文若尚未批复的公文之上,声音因急促和激动而完全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吼音:“文若!完了!全完了!北方……固阳关……帝都……变天了!!!”
荀文若的目光落在密报上,只扫了最前面的几行字,脸色便是骤然大变!
【陛下殉国!大殿下战殁!姜帅、炎帅……阵斩方先觉后……双双战死!】
炎帅……炎俊熙……他的大伯!
荀休若……他的三哥!
仿佛一道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呼啸而至,握在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圈。
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董休昭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迟来的海啸,轰然撞碎了他惯有的冷静外壳,要将他彻底淹没。
那是看着他长大、待他如亲子、威严与慈爱并存的大伯!
那是与他一同相互砥砺、才华横溢的三哥!
他们都……战死了?死在了遥远的固阳关?死得如此……壮烈而惨痛?
荀文若 的眼眶瞬间酸涩灼热,视线变得模糊。
但他……不能倒下!
甚至来不及品味那蚀骨的悲伤,甚至来不及让眼泪流下一滴!
荀文若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几乎决堤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可怕的本能,重新挺直了脊梁,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密报上,以惊人的速度继续阅读下去。
诸葛怀死,向宠死,董初宰死,荀休若死……刘文登基,签署和约,清洗朝堂,贾复后撤,金兰成为弃子……
一条条消息,比刚才更加残酷,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悲伤,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巨大的危机感!
悲伤?那是奢侈品!现在绝不是悲伤的时候!
北明的天,已经塌了!而且是以最坏的方式塌陷!
刘文上位,付俊弄权,与帝国媾和,清洗异己……远在北岛,拥有独立兵权、且与刘昂、刘武乃至炎思衡关系密切的他们,会是刘文和付俊的眼中钉、肉中刺!绝对是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还有思衡!思衡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薛岳会放过他们吗?金兰城是否已破?他们……还活着吗?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掠过脑海,荀文若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一种极度压抑的铁青,那双总是温润睿智的眼眸深处,此刻却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冰冷、锐利、充满了决断!
他抬起头,看向几乎要崩溃的董休昭,声音出乎意料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消息确认无误?”
“确认!是我们最高级别的暗线,用命换来的!”董休昭重重点头,声音依旧发颤。
“好!”荀文若不再多问一句废话,“最高紧急议事!立刻召集陈长文、沮广平、张文远!快!”
他的命令清晰,丝毫不拖泥带水,瞬间将董休昭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拉扯出来。
“是!”董休昭一个激灵,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转身冲出政事堂。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接到紧急召集令的陈长文、沮广平、张文远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议事堂。
陈长文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文官打扮,但眉头紧锁,眼神中带着疑惑与不安。
沮广平手里还拿着本账册,显然是从繁忙的度支工作中被硬拉过来,脸上带着不满和诧异。
张文远则是一身未卸的轻甲,风尘仆仆,手按在刀柄上,显然刚从防区巡视回来,周身还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文若,什么事如此紧急?”陈长文率先开口,语气凝重。
“莫非是大人那边有消息了?”沮广平猜测道。
张文远没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荀文若和旁边脸色难看的董休昭,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荀文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将那份密报沉默地递给了离他最近的陈长文。
陈长文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仅仅片刻,他的脸色就“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一抖,账册“啪”地掉在地上,失声惊呼:“这……这怎么可能?!陛下!大殿下!炎帅!姜帅!……诸葛大人!向将军!……全都……?!”
沮广平见状,急忙抢过密报,迅速浏览,下一刻,他如同被雷击中,身体猛地一晃,差点瘫软下去,幸亏旁边的张文远一把扶住。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拿着密报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作为财政主管,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北明的天,真的变了!北岛的财政、物资来源很可能被彻底切断!
张文远接过密报,他的反应最为直接。看完之后,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立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坚硬的木头表面竟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纹!
他双目瞬间赤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股狂暴的杀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刘文!付俊!!”
滔天的愤怒和杀意,几乎要冲破议事堂的屋顶!
悲愤、震惊、恐惧、怒火……种种情绪在四人之间疯狂弥漫、交织、碰撞!
“肃静!”荀文若一声低喝,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和情绪宣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只见荀文若面寒如霜,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失态的人不是他。他目光逐一扫过在场四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消息确凿,北明剧变,天倾地覆!陛下、大殿下、两位元帅、诸位重臣都已殉国!刘文篡位,付俊乱政,与帝国媾和,清洗忠良!我北岛,肯定会被视为逆党巢穴,岌岌可危!”
他顿了顿,强行压下提到大伯和三哥时心脏的抽痛,继续道:“当务之急,有两件事,重于一切!”
“第一,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打听大人及其麾下将士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必须知道金兰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立刻又变得坚定,“董休昭!”
“在!”董休昭的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已然恢复了一个情报头子应有的狠厉和专注。
“你麾下所有力量,全部激活!派船!派人!联系所有可能的海商、海盗、乃至帝国的暗线!我要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东南方向的确切消息!这是你当前唯一,也是最优先的任务!”
“明白!就算把整个帝国和北明翻过来,我也会找到大人的消息!”董休昭重重领命。
“第二!”荀文若目光转向其他三人,语气斩钉截铁,“在思衡回来之前,北岛必须保持绝对独立与安全!刘文和付俊绝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进攻、封锁或渗透!”
“陈长文!”
“在!”陈长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重新变得沉稳坚毅。
“你立刻统筹全岛!民政、户籍、农桑、工造、营建,所有事宜进入战时管制!优先保障军需和粮食生产!稳定民心,严防内乱!若有散播谣言、动摇人心者,严惩不贷!”
“领命!文若放心,只要我陈长文还有一口气在,北岛内部乱不了!”陈长文沉声应道,瞬间进入了状态。
“沮先生!”
“在!”沮广平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迅速计算着库存和消耗。
“财政、赋税、钱粮度支、仓储转运,由你全权负责!立刻清点所有库存,尤其是粮食、军械、药品、火药!启动所有应急储备!制定最严格的配给制度!确保即便与外界隔绝,我们也能支撑至少……一年以上!”荀文若给出了一个极其严苛的目标。
“一年?!”沮广平倒吸一口凉气,但看到荀文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咬牙,“是!就算砸锅卖铁,刮地三尺,我也保证粮仓满、银库足、军械足!”
“张文远!”
“在!”张文远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杀气腾腾。他早已按捺不住,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军事防务,全权交由你!游骑兵、预备队和所有民兵,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巡逻警戒范围向外延伸五十里!所有进入北岛海域的不明船只,一律先行扣押审查!敢有强行闯关者,无需请示,给我直接击沉!我要这北岛,固若金汤,成为一块谁也别想啃下的硬骨头!”荀文若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罕见的铁血与决绝。
“哈哈哈!好!就等你这句话!”张文远不惊反喜,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我正愁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刘文的走狗也好,帝国的舰队也罢,谁敢来犯,我们一定叫他有来无回,尸沉大海!”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果断、狠辣!
原本因惊天噩耗而陷入短暂混乱和悲愤的北岛核心层,在荀文若冷静的强势整合下,如同一条被猛然抽紧的缰绳,瞬间勒住了恐慌的野马,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爆发出惊人的效率和组织力!
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明确的目标和沉重的责任,悲伤和愤怒被转化为行动的力量。
议事堂内,再无之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凝重与决绝!
然而,就在众人领命,即将立刻分头行动之际——
“报——!!!”
一声更加急促的嘶吼从堂外传来!
一名气喘吁吁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指着港口方向,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变调尖利:
“各位大人!不好了!港口了望塔急报!东南方向海域,发现不明舰队!规模不小!正全速向我北岛驶来!距离已不足三十里!旗号……旗号不明!但绝非商船队形!”
轰——!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才稳住心神的众人心头!
来得太快了!
刘文和付俊的刀,难道这么快就递到了?!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再次剧变!
张文远眼中凶光爆射:“好!来的好!正好拿他们祭旗!文若,让我去!”
荀文若的心脏也是一沉,但他强行保持镇定,抬手阻止了即将冲出去的张文远,目光锐利地看向斥候,语速极快地问道:“能否判断舰船制式?悬挂何种旗帜?航速如何?有无战斗姿态?”
“回……回大人!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制式,但……船体似乎不小,航速极快,队形……队形有些散乱,不像是标准的帝国海军进攻阵型……旗帜……太远了,看不清颜色和图案!”斥候急忙回禀。
不是标准进攻阵型?旗帜不明?
荀文若眉头紧锁,脑中飞速思考各种可能性。是疑兵之计?还是……
“全员戒备!按第一预案执行!文远,你立刻前往港口亲自指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开火!但若对方有任何敌对举动,格杀勿论!”荀文若迅速做出决断,语气冰冷,“休昭,立刻想办法确认对方身份!长文,广平,按照刚才的部署,立刻行动!”
“是!!”众人齐声领命,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冲出议事堂,奔向各自的岗位。
张文远一马当先,如同一道旋风般卷向港口,甲胄铿锵,杀气盈天。
董休昭则冲向情报室,试图通过特殊手段联系或确认。
荀文若则快步走到厅外的高台上,极目远眺东南方向的海平面。
只见海天相接之处,几个细小的黑点已经隐约可见,并且正在视野中逐渐放大。
那是舰队!
一支突如其来的、目的不明的舰队!
它们像一片不祥的乌云,带着未知的恶意或是……变数,正朝着刚刚得知惊天噩耗、内部空虚、正处于极度敏感和戒备状态的北岛,直扑而来!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北岛的命运,炎思衡麾下这最后一点骨血与基业,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悬于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