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仓库粗糙的土墙上跳动,将堆积如山的铁稻米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空气里混杂着米粒的冷硬气息、未散尽的醋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墨臭。刘大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几本边缘磨损、沾着油污的账簿捧到一张临时用废弃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桌旁,林倾城正笨拙地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削着几根细竹签,脚边散落着不少削歪或削断的失败品,他眉头紧锁,嘴里嘟嘟囔囔,一副跟竹签较劲的憨傻模样。
“当家的,账本都在这儿了。”刘大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钱家…钱家那边新送来的收粮契约,还有咱这季灵肥、铁木柴的开销明细,都在最上面这本。”
叶梦情“嗯”了一声,没立刻去翻,目光却落在角落里的小宝身上。小家伙睡醒了,正盘腿坐在一个空麻袋上,面前摊开的是刘大之前教他认字的《千字文》册子。可他的小手没在指字,而是在册子边缘的空白处,用一根烧焦的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圈圈和杠杠,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着:“…三袋米…换…换五捆柴…少…少两捆…”
叶梦情心中微动。
“嫂子,我先梳理一下基础数据。”冷月心已经迅速进入状态,她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用简陋水晶片和铁线自制的“眼镜”,拿起最上面那本契约和旁边的账册,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尚新的数字和繁复的计量单位(石、斗、升、斤、两),眉头越蹙越紧,“钱家这份新契约,收粮价压得比上季低了一成半,理由是‘米质驳杂,蕴含异种金气,不利修士炼化’。但附加条款里,他们提供的‘特制灵肥’和‘上品铁木柴’价格却比市价高了三成,还规定必须用他们的……这摆明了是捆绑销售加价格压榨。”
王胜男倚在堆高的米袋旁,闭目养神,淡金色的灵瞳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波动。她没看账本,清冷的声音却响起:“钱家粮行管事钱禄,半个时辰前在镇东‘醉仙楼’宴请了青玄门外门执事周通,席间提到‘叶家米异数,需扼其势’,‘契约已成,量其凡俗,难窥其诈’。” 她顿了顿,“那周通,收了三块下品灵石。”
情报精准得令人心寒。
刘大听得额头冒汗,偷偷用袖子擦了擦。
“哼,明火执仗的抢!” 叶梦情冷笑一声,拿起那份墨迹簇新的契约,目光如刀般刮过那些蝇头小楷,“想用低价粮和高价肥柴勒死我们?做梦。” 她看向冷月心,“月心,算给他们看!按市价,我们该得的,和他们实际要给的,差多少!”
“好!”冷月心精神一振,立刻抽出一张相对干净的糙纸,拿起炭笔。她的算法是叶梦情教的“表格法”,横平竖直地画出格子,将项目、单价、数量、总价分门别类列好。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串串清晰工整的阿拉伯数字飞快出现,加减乘除间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美感。
刘大伸着脖子看,只觉得那格子里的符号弯弯曲曲像鬼画符,完全看不懂,但冷月心专注的神情和纸上逐渐清晰的结果让他大气不敢出。
林倾城似乎终于削好了一根勉强能用的竹签,乐呵呵地举起来:“小姐姐,你看,签子!能串肉了!” 他献宝似的递到叶梦情面前,完全无视了桌上紧张查账的气氛。
叶梦情无奈地拍开他的手:“傻儿,一边玩去,算账呢。”
“哦。” 林倾城憨憨地应了一声,有点委屈地收回竹签,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冷月心正在计算的纸张。那些阿拉伯数字在他深邃的眼底一闪而过,复杂的算式如同最清晰的图画瞬间解析完毕。
冷月心很快得出结果,指着纸上一处用炭笔重重圈出的数字,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嫂子你看!按市价,我们这季预估的灵米收成价值,扣除正常灵肥和铁木柴的成本,净利应是三百四十七块下品灵石。但按钱家这份契约,我们不仅拿不到一块灵石,还要倒贴给他们五十八块!这简直是抢!”
“倒贴?” 刘大失声叫出来,脸都白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黑!”
“白纸黑字,算得清楚。” 叶梦情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倒贴的五十八块,就是他们想从我们骨头里榨出来的油。”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小宝突然抬起头,小手指着冷月心纸上的一行数字,脆生生地开口:“姨姨,这里…不对。” 他小脸满是认真,完全不像懵懂的孩子。
冷月心一愣,顺着他的小手指看去,那是她计算的“钱家特制灵肥”用量和价格汇总:“小宝,哪里不对?”
小宝皱着小眉头,努力组织着语言:“肥…肥袋子…大。” 他张开小胳膊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圆,“刘爷爷…搬…搬了…一、二、三…三次!” 他伸出三根短短的手指,然后又指着账本上冷月心抄录的一个数字:“这里…写…写少了一次!” 账本上记录的钱家灵肥入库次数是两次。
刘大猛地一拍脑门:“哎呀!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钱家上次送肥,是分了三趟车拉来的!第一趟是月初五,第二趟是月中十五,第三趟是月底二十五!我记得清楚,月底那趟还是我亲自盯着卸的货!账房钱贵那老小子,只记了前两次的入库!第三次那二十袋‘特制灵肥’,他压根没入账!”
冷月心立刻翻看账本原始记录,果然只有两条入库记录!她迅速在纸上重新计算,将第三次二十袋肥料的成本(按契约高价)加上去,结果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加上这二十袋…我们倒贴的就不是五十八块,是…是一百一十三块下品灵石了!” 钱家不仅压价抬价,还直接在数量上做手脚贪墨!
“好…好一个钱家!” 叶梦情怒极反笑,指尖捏得发白。
“球球!吐出来!那不能吃!” 小凤的惊呼突然响起。只见球球不知何时溜到了堆放契约和账本的木板桌下,正叼着一枚作为契约附注押记的、用劣质青玉打磨的“钱记”印章,小尖牙啃得咯吱作响,口水都流出来了,一副发现了好吃磨牙棒的模样。那印章沾着红色的印泥,在它灰蓝色的皮毛上蹭开一道滑稽的红痕。
“哎呀!我的小祖宗!” 刘大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抢。这印章虽不值钱,但毕竟是钱家的信物。
林倾城动作却“更快”,他“哎哟”一声,像是被脚下的竹签绊倒,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朝前一扑,大手“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按在球球叼着的印章上!
“咔嚓!”
一声脆响。
林倾城“笨手笨脚”地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枚劣质的青玉印章,已经碎成了几块。印泥的红痕糊了他一手,也糊了球球一脸,小家伙被按得有点懵,吐出嘴里的小碎块,“呸呸”两声,委屈地朝小凤跑去。
“啊呀!碎…碎了!” 林倾城看着掌心碎玉,一脸“闯了大祸”的憨傻和惊慌,手足无措地看向叶梦情,“小姐姐…俺…俺不是故意的…这…这石头不结实…”
叶梦情看着他掌心的碎玉和红印泥,再看看他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憨傻惊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板起脸,语气带着“训斥”:“傻儿!毛手毛脚的!钱家的信物你也敢弄坏?这下好了,人家更有话说了!”
“俺…俺赔!” 林倾城梗着脖子,一副“我虽然傻但我认账”的憨直模样,目光却“无意”扫过桌上那些账本契约,“俺…俺有力气!俺帮他们干活抵债!挖矿!劈柴!都行!” 他拍着胸脯,震得木板桌都晃了晃。
刘大看着那碎掉的印章,又看看一脸憨傻认赔的林倾城,欲哭无泪:“当家的…这…这…”
叶梦情没理刘大,目光重新落回冷月心重新计算的账目上,那触目惊心的一百一十三块下品灵石赤字,以及被小宝指出、刘大确认的灵肥数量漏洞。她拿起那份契约,手指轻轻抚过被球球口水浸润又被林倾城按碎印章时无意蹭到、变得有些模糊的几处关键条款字迹(尤其是关于违约赔偿的细则),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赔?当然要赔。” 叶梦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不过,不是我们赔他们。” 她将那份字迹被“意外”污损的契约推到桌子中央,指尖点着上面模糊的数字和条款。
“刘大,明天一早,带上这份‘不小心’被傻儿和球球弄脏的契约,” 叶梦情的目光转向刘大,锐利如刀,“再去请上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叔公,特别是上个月家里有人染了灰雾瘟疫、用了咱们的醋才好起来的那几位,一起去钱家粮行。”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就按冷姑娘这新算出来的账,跟他们好好‘算算清楚’。问问钱大管事,这漏记的二十袋灵肥,是喂了狗,还是被他钱家自己吞了?这污损的契约,上面写的到底是该我们倒贴一百一十三块灵石,还是他们钱家该补足我们的三百四十七块?”
昏黄的灯光下,林倾城正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试图把桌上散落的算盘珠子一颗颗捡起来。那黄杨木做的珠子,在他粗粝的指间显得格外小巧脆弱。
“啪嗒。”
一声轻响,一颗珠子被他“不小心”捏成了两半。木屑簌簌落下。
“呀!又坏了!” 他懊恼地低叫,憨厚的脸上满是“闯祸”的沮丧,偷偷抬眼瞄了瞄叶梦情。
叶梦情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在契约污损的字迹上,仿佛那裂开的算珠微不足道。只是无人看见,她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冰湖解冻般稍纵即逝。
角落里的算盘框架上,剩下的珠子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小宝不知何时又低下头,炭笔在《千字文》的空白处,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叉,又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个“钱”字,用力地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