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寅时,紫禁城的飞雪还未停歇,各宫檐下的绛纱灯却已次第亮起,在雪幕中晕开团团暖黄光晕。圆姐对镜理妆时,听得殿外宫人踏雪疾行的脚步声,那急促的节奏混着铜铃轻响,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分明。
“主子,该更衣了。”春桃捧着叠得齐整的宝蓝宫装近前。那衣裳在烛火下泛着粼粼波光,金线绣的云纹在领口盘绕,每一针都藏着内务府绣娘十二分的小心。
桑宁来得比平日都早,浅粉色旗装上的梅花纹样疏落有致,发间只簪一支素银蝴蝶钗。见圆姐目光落在自己素净的衣饰上,她下意识抚过鬓边那支银蝶钗:“可是...太素净了些?”
“正好。”圆姐伸手为她正了正微微歪斜的钗头,“不羡芳姿娇耀眼,唯求卓约韵怡人。”
巳时二刻,二人行至乾清宫汉白玉丹墀下,远远便见完颜蔓儿拽着扎斯糊里氏雅利奇的袖角立在殿门前。蔓儿一身香色(浅黄褐)遍地金旗装,在雪光映照下亮得像团金叶子。
“两位姐姐怎么不进去?”
蔓儿和雅利奇猛地回头,见是她们,紧绷的肩膀才略略放松。
蔓儿急急指向坤宁宫方向:“婉仪姐姐天没亮就往皇后娘娘那儿去了。”她腕上的玉镯子晃得人眼花,“方才霜月姑姑抱着个锦匣过去,我瞧着里头分明是件绛红色蝙蝠纹的氅衣,袖口还滚着貂毛边呢。”
雅利奇绞着帕子接话:“皇后娘娘今儿个晚上必是穿明黄缎绣彩云凤纹朝服的,这绛红色衣裳估摸着是赏给婉仪姐姐的...”话到一半,被蔓儿截了去:“要我说,桑宁妹妹既享着妃位份例,合该穿得鲜亮些。怎就如此素净?”
桑宁突然挽住圆姐的手臂,护甲隔着衣料都掐出印子来:“好姐姐们,日头都要晒化雪了,咱们快进去吧。”她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唯有圆姐能觉出那微微的颤抖。
众人踏入乾清宫,暖香扑面而来。虽值正午,殿内却是宫灯璀璨。紫檀木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错落摆着青玉荷叶盘,盘中堆着蜜饯雕花;鎏金攒盒里盛着水晶鹅掌、芙蓉燕窝等珍馐,热气氤氲间暗香浮动。
桑宁和圆姐寻了位置坐下,余光不经意扫过四周,只见除了坐月子的马佳氏和坤宁宫那两位,各宫嫔妃差不多皆已到齐。储秀宫格格正与塔纳耳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耳坠子;张桂姐则挺直腰背端坐着,眼神却不住往殿门处飘。
巳正一刻,珠帘轻响,婉仪扶着皇后赫舍里芳仪进了内殿。她身上那件绛红色缂丝氅衣在灯下泛着暗芒,袖口貂毛滚边处隐约可见金线绣的蝙蝠纹。
众人行礼间,皇后含笑抬手:“皇上往慈宁宫接老祖宗去了,诸位妹妹且先入席。”
一盏茶不到,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玄烨扶着太皇太后缓步而来,太后紧随其后。众人纷纷起身,地砖上霎时铺开一片锦绣:“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皇太后着石青色团龙纹吉服,腕间沉香木佛珠轻晃;太后一身深紫缎绣金凤朝袍,发间九凤衔珠步摇纹丝不动;玄烨明黄龙袍上的金线云纹在行走间如水波流动,腰间白玉带板映着烛火,晃得人睁不开眼。
“都起来吧。”玄烨虚扶着太皇太后入座,目光扫过满殿嫔妃,“今日午宴都是自家人,乃是家宴,不必拘礼。”他指尖轻叩案几,乐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十几名身着茜素红舞衣的宫娥鱼贯而入,水袖翻飞间,腰上系着的金铃随着舞步叮咚作响。
圆姐执起酒盏,忽觉袖口被轻轻一扯。桑宁正死死盯着婉仪氅衣下若隐若现的纹样,脸色比方才在殿外时还要苍白三分。
酒过三巡,完颜蔓儿忽然离席。她香色旗装上的金线在宫灯映照下流转如波,行至殿中央盈盈下拜:“皇上,今日良辰,臣妾愿献丑一舞,为几位主子助兴。”
玄烨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准。”
乐师们弦音一转,忽作《霓裳》之调。蔓儿随乐起舞,她旋身时裙裾绽开如花,水袖甩出两道流虹。奇的是那双眼,眼波流转如春水含情,却总在转身时往御座方向飘去。
桑宁看着蔓儿,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虑,总觉得她今日过于张扬,似乎在刻意吸引众人目光。
圆姐凑近桑宁,低声道:“这完颜蔓儿今日如此高调,怕是有什么心思。”桑宁微微点头,目光仍落在蔓儿身上。
一舞终了,蔓儿气息未乱,跪拜时露出纤细后颈:“雕虫小技,污了皇上圣目。”
玄烨抚掌轻笑:“爱妃舞姿翩若惊鸿,当赏。”
蔓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说道:“皇上谬赞,臣妾不过是略通舞蹈,能博皇上一笑,便是臣妾的荣幸。”话音刚落,余光却瞥见皇后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丝竹声渐缓,宴席转入闲适。鎏金食案上,青玉碗中的冰糖燕窝泛着莹润光泽,象牙箸轻触瓷盘的声响此起彼伏。宫女们踩着碎步穿梭其间,鎏金执壶倾泻出的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漾出琥珀色的光晕。
桑宁执起银匙搅动眼前的杏仁茶,借着碗盏遮掩低声道:“姐姐可瞧见婉仪的耳坠子了?这般精巧物件,怕是内务府新制的贡品。”那对珍珠坠子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晃,在烛火下漂亮极了。
圆姐以帕掩唇,绢帕上绣的暗纹恰好遮住她扫视全场的视线:
储秀宫格格正与婉仪耳语,两人忽而掩帕轻笑,鎏金护甲在案几下悄悄交换了个物件;
雅利奇虽与邻座讨论绣样,眼角余光却死死黏在那拉塔纳隆起的腹间;
完颜蔓儿把玩着刚得的赏赐玉佩,指尖在“御赐”二字上反复摩挲,目光却频频投向殿外,似在等候着什么;
张桂姐独坐一隅,指尖在酒盏边缘画着圈,瞳孔里映着西侧门晃动的珠帘。
忽然一阵穿堂风过,殿内宫灯齐齐暗了一瞬。再亮起时,圆姐注意到皇后向霜月姑姑使了个几不可察的眼色,而那位掌事宫女的手,正按在腰间鼓囊囊的锦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