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自内务府查账归来,行至门前,见春桃与秋菊垂首侍立,默然不语,遂问道:“你们主子呢?”
“回婉主子话,”春桃低声应道,“主子在里头歇息。”
“这般暑热天气,你二人怎不在里头伺候?”婉仪语带关切。
“这……”春桃一时语塞,面露难色。
婉仪目光掠过紧闭的门扉,轻叹一声:“去通报吧,我明白原委。”终究是心软了。
春桃忙躬身趋入内室,不过几息功夫,便又悄然退出,垂首道:“婉主子,我家主子请您进去。”
婉仪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一股凝滞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未散的暑热与无声的悲凉,几乎令人窒息。
殿内光线被窗纱滤得昏沉,静得可怕。唯有角落冰鉴里,冰块融化时发出微弱滴答声,一声,又一声,敲在人心上,如同倒计时。
圆姐并未在榻上“歇息”。她僵坐在窗边的绣墩上,背对着门,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这寂静压垮。
那件簇新的、轻软冰凉的素纱褂子罩在身上,非但显不出半分清雅,反倒衬得她像一尊失了魂魄、徒具华美外表的琉璃人偶。她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堵隔绝生息的朱墙,仿佛要将它看穿,又仿佛已被它彻底吞噬。
地上,几点深色的水痕洇在素净的砖面上,格外刺眼——那是绝望泪水砸落的痕迹,尚未干透。
婉仪的心,被这景象狠狠揪了一下。她缓步走近,刻意放轻了脚步,却在寂静中仍显得清晰。
“妹妹。”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死寂
圆姐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力气才转动脖颈,看向婉仪。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红肿,眼底却是一片干涸的荒芜,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寒。唇角那点强行牵起的弧度,比哭更令人心酸。
“婉仪姐姐来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被绝望浸透后的麻木,“查账辛苦了。” 她甚至试图起身行礼,动作却僵硬迟缓,被婉仪及时按住了肩膀。
“坐着。”婉仪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她顺势在圆姐对面的绣墩上坐下,目光掠过她红肿的眼,地上未干的泪痕,最后落在那件刺眼的素纱褂子上。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冰鉴的滴水声,固执地响着。
婉仪没有追问,也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她只是静静坐着,目光沉静地看着圆姐,耐心等待她从绝望的冲击中,找回一丝开口的力气。
春桃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温茶,又迅速退到门边,与秋菊一起屏息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圆姐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素纱袖口,那点凉意此刻只让她感到更深沉的寒意。她看着婉仪平静却洞察一切的眼神,强撑的麻木堤坝终于出现裂痕。干涩的眼眶再次涌上酸胀,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泄出。
“姐姐...” 再开口时,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我该怎么办?额涅、哥哥...他们在泉州...那是虎狼窝啊!” 最后几个字,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无助。
婉仪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她没有打断圆姐,只是那沉静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痛楚和凝重。
圆姐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些被绝望堵死的恐惧和痛苦,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倾泻出来:“写信?不敢写...怕害了他们。找门路?永和宫...钮钴禄家...他们不敢...说那是滔天大祸,要掉脑袋,要灭门...姐姐!那是我的额涅!我的兄长!我连他们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尖利,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汹涌而下:“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困在这里!像个废物!像个等死的囚犯!”
她伏在案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死寂的殿内回荡,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那件崭新的素纱褂子,被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
春桃和秋菊早已红了眼眶,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婉仪依旧沉默着。她没有像桑宁那样急切地安慰,也没有用那些“吉人天相”的空话搪塞。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重锤击垮的妹妹,任由她的悲伤彻底爆发。过了许久,直到圆姐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噎,只剩下肩膀无助的颤抖,婉仪才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圆姐身边,并未搀扶,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圆姐那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肩头。那只手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内务府账册沾染的微凉,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哭吧,”婉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悲伤的余韵,“哭出来,好过憋在心里烂掉。”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圆姐的发顶,投向窗外那堵象征着无尽囚困的朱红高墙,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哭过之后,”婉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字字清晰地传入圆姐耳中,“擦干眼泪,把心给我定下来。”
她微微俯身,凑近圆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道: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这深宫,也并非真的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圆姐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姐姐说的是,是我失态了。”
“还有,”婉仪的声音恢复常态,却带着提醒,“在泉州的是你大伯母与堂兄,下次切莫与旁人说是你额涅了。”
圆姐这才惊觉失言,手指猛地攥紧了帕子,眼中满是后怕。
婉仪不等她开口,又道:“我叫我阿玛问问,眼下他参议着撤藩之事,应有些门路。”
圆姐面上的惊惶瞬间转为希冀:“当真?”
婉仪点头,按住她:“这宫里最忌讳喜形于色。我乏了,回去歇息。你也快洗把脸,早些安置,兴许几觉醒来,便有转机。”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姐姐快去歇息!!!”圆姐的声音仍带着哭腔,却亮了几分。
“你呀!”婉仪无奈轻叹,又叮嘱道,“记着用些吃食,莫让下头丫头为难。”
“妹妹记下了。”圆姐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