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漏夜回宫,行至乾清宫广场时,一乘小轿已静候在空旷的广场上。
魏珠侍立一旁。玄烨吩咐道:“好生将你宁主子送回宫去。”
“奴才遵旨!”魏珠躬身应道。
桑宁浑浑噩噩地被塞进轿中,未及回神,轿身一顿,已停在永和宫门前。
绯云搀扶她下轿,王嬷嬷早已候在门口。
魏珠躬身道:“格格早些歇息,奴才告退。”
王嬷嬷上前,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悄然塞入魏珠袖中:“公公辛苦。”
魏珠一颔首:“姐姐客气,奴才不打搅了。”言罢利落退下。
桑宁如同梦游,浑不知如何进的寝殿,如何换的寝衣。待神思稍定,人已躺在锦衾之中。
她怔怔望着床顶繁复的帐幔,今日种种恍如噩梦。阿玛…当真还有生机?念头一起,喉头便是一哽,泪意又涌了上来。
外间守夜的绯云听得动静,忙挑灯入内:“主子可不能再哭了,仔细明儿眼睛肿得睁不开。”
桑宁这才瞧清是她,声音微哑:“今日不是琥珀守夜?你跟了一天,怎不去歇息?”
“奴婢放心不下,”绯云将灯搁在案上,柔声道,“待主子安寝了,再唤琥珀来替。”
绯云柔声劝慰着,又将灯盏挪近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帐内一角浓稠的黑暗。
桑宁依言阖上眼,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可父亲那枯槁抬起又落下的手、张太医凝重的面色、玄烨离去时山雨欲来的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清晰得令人窒息。
寝殿内异常安静,唯有更漏滴水声规律地敲打着沉寂,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子割在紧绷的神经上。
桑宁蜷缩在锦被中,她不敢深想阿玛此刻的情形,那“万一之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却已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若那口气散了…念头刚起,她猛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呜咽堵了回去,只余身体细微的颤抖。
“主子…”绯云守在床边脚踏上,敏锐地察觉到那细微的颤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可要喝口安神茶?”
桑宁只是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衾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熏香气息,此刻却只让她感到无边无际的孤寒。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琥珀刻意压低的嗓音:“绯云姐姐,我来换你。”
“主子还未睡实…”绯云的声音透着疲惫。
“嬷嬷让我来的,说您累了一天,快去歇歇吧。这里有我守着,放心。”琥珀的声音更近了些,似乎已走到床帐边。
桑宁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佯装已然睡熟。耳畔传来绯云极轻的一声叹息,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寝殿重归寂静,唯有脚踏旁琥珀清浅的呼吸。
就在这死寂般的氛围里,桑宁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
“格格…”琥珀的声音忽然响起,比蚊蚋还细,带着一丝犹疑,仿佛在试探她是否真已入眠。
见桑宁毫无反应,琥珀似乎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桑宁的耳畔,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紧张,化作只有两人方能听清的气声:
“奴婢方才听见…王嬷嬷和魏公公,在宫门廊下…似提到了什么药渣...”
桑宁脑袋昏沉,意识在清醒与睡梦间浮沉。这模糊的话语飘入耳中,不知是真是幻。她竭力想再听分明些,却再无声响。那点残存的意识终被倦意淹没,沉沉睡去。
沉沉的黑暗包裹着她,连梦魇也无。再睁眼时,已是晨光熹微,透过茜纱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桑宁怔忡片刻,昨夜琥珀那蚊蚋般的低语,连同那拂过耳畔的温热气息,倏地撞入脑海,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药渣…”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莫名一紧。宫里的药渣,从来就不是寻常之物。
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脚踏。琥珀竟不在惯常的位置上候着。殿内安静得反常,连平日清晨洒扫宫女细微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琥珀?绯云?”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无人应答。
桑宁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走到窗边。院子里,几个小太监垂手肃立,神情紧绷,如临大敌。目光所及,不见琥珀踪影,倒是王嬷嬷那矮胖敦实的身影正站在廊下,背对着寝殿,似乎在低声吩咐着什么。魏珠竟一早又来了永和宫,这是为何?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桑宁。她刚想退回内室,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冷风裹挟着王嬷嬷身上那股浓重的檀香和药气猛地灌了进来。
“格格醒了?” 王嬷嬷的声音比平日更显尖利,脸上挤出的笑容也僵硬无比,“扰了格格清梦,是奴才们的不是。只是事出紧急,不得不来叨扰格格。”
魏公公紧随其后,细长的眼睛像淬了冰的针,在桑宁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嬷嬷何事?” 桑宁强自镇定,拢了拢微敞的寝衣领口,走回床边坐下,姿态尽量从容。
“今晨钮钴禄府上传来消息,遏大人...殁了...”
桑宁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万千铜锣在颅腔里同时炸响。
王嬷嬷那僵硬带笑的脸,连同那句残忍的宣判,瞬间化作无数尖利的碎片,狠狠扎进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
眼前的一切——王嬷嬷涂抹过厚的脂粉、魏公公袖口精细的云纹、甚至窗外那片模糊的晨光,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褪色。她感觉不到自己坐在床沿,感觉不到冰凉的地砖,甚至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那两个冷酷的字眼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回荡:
殁了...殁了...殁了...
“噗——”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桑宁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前倾,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酸水和剧烈的痉挛。她咳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格格!格格您怎么了!”王嬷嬷脸上的假笑终于挂不住,换上了几分真实的惊惶,慌忙上前欲扶,又似嫌恶秽物,动作迟疑。
魏珠却更快一步,一个箭步上前,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桑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那张涕泪横流,因窒息和呕吐而涨得通红的脸。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桑宁涣散的瞳孔,仿佛要穿透她混乱的意识,看清她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反应。
“格格节哀!”魏珠声音低沉严厉,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遏公乃国之柱石,薨逝乃朝廷之哀!皇上闻讯亦痛心不已!您身为遏公爱女,更应顾念体统,稳住心神!如此失态,惊扰圣听,岂非辜负遏公在天之灵?!”
桑宁被迫仰头,下巴剧痛与魏珠逼视,如两把冰钳钉住混乱思绪。她剧烈喘息,泪眼模糊地看着近在咫尺、毫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