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那句‘你倒是有胆’仿佛还带着雨水的寒气，在圆姐耳边嗡嗡作响。梁九功的搀扶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将她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拽了起来。她双腿早已冻得麻木，膝盖刺骨的剧痛让她一个趔趄，全靠梁九功死死架住才未瘫软下去。
“谢…谢皇上恩典。”圆姐的声音依旧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玄烨的神情。
玄烨没有再看她，只是放下了帘幔，低沉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跟上。”
没有多余言语，没有半分宽慰，只有这两个冰冷的字眼。但对圆姐而言，已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梁九功立时会意，急声催促旁边一个伶俐的小太监：“快！扶稳李主子，跟上御辇！当心脚下！”
圆姐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御辇后面。湿透的棉袍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寒气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每一步都牵扯着麻木僵硬的关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丝流进脖颈，她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死死锁住前方辇驾，燃烧着近乎偏执的急切——永和宫就在前面了！桑宁！
御辇在永和宫门前停稳。玄烨利落下辇，梁九功早已撑开硕大的油纸伞为其遮雨。玄烨脚步未停，径直步入殿内，甚至未曾回首瞥一眼身后那个几乎是被拖拽着,浑身湿透摇摇欲坠的身影。
守门的太监宫女看到皇帝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个如此狼狈的李格格，都惊得瞪大了眼睛，慌忙跪下行礼。
“桑宁如何？”玄烨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正殿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绯云闻声从内室疾步而出，看到玄烨身后的圆姐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旋即又被深重的忧虑覆盖。
她强压心绪，规规矩矩向玄烨行礼：“回皇上，格格刚服了药，此刻…似乎睡得安稳了些。”声音微带哽咽，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浑身湿透、面无人色的圆姐。
玄烨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那个被他刻意冷落的身影。她站在那里，如同刚从水里捞出，单薄的身躯裹在宽大湿衣里更显伶仃可怜，唇色青紫，双颊却浮着病态的潮红，显是冻得狠了。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不顾一切的恳切，直直投向内室深处。
“你要看的人在里面。”玄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侧身让开通往内室的门，“梁九功，给她找身干爽衣裳换上，莫将寒气带进去。” 这句吩咐，是帝王最后一丝仁慈，也划定了界限,仅允她探视，其他休提。
“谢皇上！谢皇上隆恩！”圆姐几乎是扑跪下去，重重叩首，全然不顾膝盖钻心的痛楚，在绯云和梁九功示意下，被一个小宫女匆匆引向侧边暖阁更衣。
暖阁内，绯云翻出一件桑宁干净的旧衣，手忙脚乱地为圆姐更换。冰冷的湿衣剥离，触及干燥温暖的布料，圆姐才真切感受到那几乎撕裂身体的刺骨寒意。她冻得牙关打颤，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全赖绯云费力协助。
“李主子…您…您这是何苦啊！”绯云看着她冻得青紫的皮肤和一身狼狈，心疼得直掉眼泪。
“桑宁…桑宁她当真…好些了？”圆姐抓住绯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急切，眼神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是…是好些了，高热退了，能喂进去药了，有时还能含糊说几个字…”绯云连忙应道，试图安抚她。
圆姐闻言，紧绷的神经似乎才松懈了一点点，但立刻又被更强烈的急切取代：“快！带我去看她！快！”
绯云不敢耽搁，搀扶着换好干衣、但依旧浑身冰冷的圆姐，快步走向内室。
内室药味浓郁，烛光昏黄。桑宁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雪，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比起之前濒死的灰败，此刻确能窥见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恍如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缕将熄的烛火。
圆姐的脚步在踏入内室的瞬间就定住了。她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桑宁那毫无生气的脸庞，连日来的恐惧、担忧、委屈、愤怒……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支撑的堤坝。
“桑宁——！”一声裹挟着哭腔的凄厉嘶喊自喉间迸发。圆姐猛地挣开绯云的搀扶，几乎是扑跌到床前。
她颤抖的手伸出，想触碰桑宁的脸颊，又恐惊扰了她。最终，只是紧紧攥住桑宁露在锦被外那冰凉枯瘦的手。圆姐的眼泪如同断线之珠，大颗大颗砸落在桑宁苍白的手背上，滚烫又冰凉。
“桑宁…是我…是姐姐…我来了…你看看我…你应我一声啊…”她伏在床边，语无伦次地低泣，声音支离破碎，“我的好宁儿……快些好起来，姐姐……姐姐等着你！”
她哭得浑身发颤，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内室回荡，悲怆入骨。绯云亦在一旁默默垂泪，主仆二人的哭声交织，满是绝望与无助。
玄烨并未踏入内室，只负手立于外间的阴影中。隔着晃动的珠帘，他能清晰看见圆姐扑在床前痛哭颤抖的背影，亦能闻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哭声，远比雨中恳求更直白，更彻底地袒露了她的脆弱，和对桑宁那份深厚到不顾一切的情谊。
他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圆姐此刻展现出的，是毫无算计的、赤诚到近乎愚蠢的真心。这与婉仪的沉静端方、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而强烈的冲击力。她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利益，仅仅是为了床榻上那个命悬一线的挚友。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只看到一片沉静，辨不出喜怒。
良久，待内室的嚎啕渐渐低弱，只剩断续的抽噎，玄烨才缓缓转身，声音低沉吩咐梁九功：“去告诉你李主子，桑宁需要静养，让她…适可而止。你留下看着，等她情绪平复些，送她回钟粹宫。”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告诉张太医，给李主子也诊一诊脉，开副驱寒的方子。”
“嗻。”梁九功躬身领命。
玄烨最后瞥了一眼珠帘内那个伏在床边的、单薄而悲伤的身影，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冷雨依旧淅沥，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将他挺拔的身影融入宫道迷蒙的雨雾。圆姐那绝望的悲泣，仿佛仍在耳畔隐隐萦绕。
而内室里，圆姐紧紧握着桑宁冰凉的手，将脸埋在被褥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锦缎。
她来了，她终于看到桑宁了。
可桑宁，依旧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对她的呼唤与泪水，毫无回应。
那份劫后余生的渺茫希望，在桑宁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