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圆姐终是放心不下,悄然折返永和宫探看桑宁。她默坐榻边,凝望着女孩沉睡的容颜,胸中酸涩翻涌,却强抑着泪意,那面上的脂粉,是她此刻唯一能维持的体面。
殿外,隐约飘来丝竹喧阗,是万家团圆的喜乐。而这暖阁之内,唯有她守着沉眠的桑宁,守着这个用欺骗和药物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圆姐阖上眼帘,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她非圣贤,亦有私念与惊惶。玄烨的命令是枷锁,对桑宁的疼惜是更深的枷锁。她无从挣脱,只能在这双重桎梏下,耗尽心魂,维系这摇摇欲坠的虚假安宁。
除夕夜宴的更鼓遥遥传来。桑宁在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枕畔,发出一声满足的呓语,许是梦中偎进了额娘温暖的臂弯。
圆姐浑身剧震,猝然睁眼。她轻轻拢住桑宁露在衾外的手,是鲜活的生命脉动,亦是她倾尽所有也要护住的微光。
代价,是她的良心日夜受着鞭笞,是她亲手将桑宁的期盼碾碎在无声的黑暗里。
暖阁内,灯火如豆,明明灭灭。圆姐的身影凝固在桑宁的床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似一个背负沉重秘密的囚徒。
“姐姐走了,宁儿乖……做个好梦!”
保和殿内,暖融如春,金碧辉煌。九龙宝座高踞其上,玄烨一身明黄常服,神情疏淡,仿佛只是寻常家宴。
殿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满蒙勋贵、宗室福晋按品级端坐,言笑晏晏,一派满汉一家亲的和乐景象。
圆姐端坐妃嫔席间,正对御座。她面上敷着匀净的脂粉,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与周遭的喜庆应和着。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是如何僵硬地挂在脸上,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殿内暖香馥郁,丝竹悦耳,笑语喧阗,这一切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冰冷的琉璃,丝毫透不进她的心底。她的神思,早已飞回永和宫那方被药味笼罩的暖阁,飞回桑宁那无知无觉、却因梦境而微微弯起的唇角。
每一次举杯,每一次颔首,每一次应和旁人的闲谈,都耗尽了她的心力。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袖中残留的药粉气息,不去想桑宁醒来后可能的失望眼神,更不去想那个被谎言彻底隔绝的残酷真相。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精准地扮演着皇帝需要的汉军旗格格。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愈加热烈。玄烨的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缓缓扫过下方。目光所及,喧哗声便自觉低伏几分。终于,那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圆姐身上,停顿了片刻。
圆姐脊背瞬间绷紧,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凉,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只是将目光温顺地垂得更低了些。
“李格格,”玄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丝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圆姐立刻起身,敛衽垂首,姿态恭谨无比:“臣妾在。”
“这些时日,照拂桑宁,你辛苦了。”玄烨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寻常事。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在圆姐身上,有探究,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这看似寻常的一句慰劳,在除夕宫宴上由皇帝亲口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臣妾惶恐。”圆姐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桑宁格格纯孝可人,能照顾一二,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不敢言辛苦,唯愿桑宁玉体安康。”
玄烨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转向殿中献舞的伶人,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就在圆姐准备依礼落座时,玄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式的温和:
“赐座。坐近些,让朕瞧瞧桑宁将你照顾得如何。”
侍立在侧的梁九功立刻会意,无声地指挥小太监在御座左下方不远处,添置了一个精巧的绣墩。那位置,一步跨入了权力核心的视野边缘。
圆姐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目光瞬间灼热复杂。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按在了她身上。
她不敢迟疑,更不敢流露出半分惊惶,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脸上维持着受宠若惊的感激,莲步轻移,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那个象征荣宠却也可能是巨大漩涡中心的位置。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能感觉到玄烨的目光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他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真的明白,是否真的安分,是否能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下,依旧完美地戴好那张温顺的面具。
她稳稳地坐下,身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微微垂首。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抬起头来。”玄烨的声音近在咫尺,比方才更清晰,也更具压迫感。
圆姐依言缓缓抬头,目光恭谨地迎向御座,却在触及帝王眼神前,恰到好处地停驻在他龙袍的盘金绣纹上。烛火映照下,她的面容平静温婉,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被皇恩眷顾的柔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玄烨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殿内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半晌,玄烨才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点家常般的随意:“嗯,气色尚可。桑宁依赖你,你也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谢皇上关怀,臣妾谨记。”圆姐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动,只有那微微颤动了一下的长睫,泄露了她心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这句看似关怀的话,落在圆姐耳中,却如同冰冷的锁链又收紧了一环。他是在提醒她,她的价值,她的位置,乃至她的身子,皆与桑宁的安稳紧密捆绑。她存在的意义,就是维系那个被药物和谎言支撑的假象。
她重新垂下眼帘,将自己缩进那身华服的阴影里。
暖阁里桑宁沉睡的脸庞与眼前这金碧辉煌却暗藏杀机的盛宴,在她脑中反复交错。她端坐在象征恩宠的绣墩上,却如坐于烧红的炭盆,脚下是滚烫的炭火,而头顶,是帝王冰冷审视的目光。
这虚假的荣光,比永和宫的孤寂,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