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佟佳仙蕊捻着内务府刚送来属于妃位的吉服料子,上用的江宁织造缂金丝云蟒纹,华贵是极华贵的,可落在她眼里,却只觉得莫名碍眼。
宫人低声回禀着那位骤然得幸的茶水宫女郭络罗氏,竟被皇上破格钦点,一跃成了宜嫔。佟佳仙蕊只漫不经心地听着,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琐事,随手便将那价值千金的华美料子像丢开什么寻常物事一般,掷回了宫女捧着的紫檀木托盘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一个包衣出身、侥幸得宠的玩意儿,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她语气里的不屑几乎凝成实质。
她接过宫女递上的热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料子的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皇上如今正新鲜,抬举些也是常事,能走多远,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也得看她承不承得起这份福气。”
她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莺莺燕燕。她的目光,越过眼前浮华,紧紧盯着那仅差一步、却仿佛隔着天堑的更高位份。
妃位之上,尚有贵妃、皇贵妃,那才是真正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尊荣。她佟佳仙蕊,皇上嫡亲的表妹,母族势大,入宫以来也算得上圣眷颇浓,为何只得了一个区区妃位?即便不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至少,也该是个贵妃!
这“妃”字,生生矮了皇后几头,更将她与那些寻常嫔妃混作一谈,这口气,叫她如何能轻易咽下?
当日,一封家书便悄然送出宫闱,直达佟国维手中。信中未必直言诉求,但字里行间的不满与暗示,足以让这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国舅爷领会其中深意。
不出几日,佟国维的福晋赫舍里氏,便循例递了牌子,以入宫向大病初愈的太皇太后请安、感念皇恩浩荡为名进入了慈宁宫。
慈宁宫内,药香与檀香依旧沉静地交融。太皇太后半倚在暖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精神看着比前些时日要好上些许,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静静听着佟国维福晋言辞恳切,先是感念皇上隆恩,厚赐妃位,随即话锋便转圜着提及仙蕊格格自幼在家中如何受宠,性子如何直率要强,如今得封妃位虽是荣耀,却恐其年轻,思虑不周,觉得未能全然彰显皇上对母族的眷顾,心中存了疙瘩反而不美,恐辜负了圣恩……
一番话语,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处处透着为君分忧、为女考量的苦心,最终轻巧却又精准地归结于一点:盼太皇太后能体恤小辈心情,予以成全,哪怕只是名分上再进一步,也能安其心,稳其性,更显天家对勋旧的恩宠。
太皇太后闭目听着,手中佛珠缓缓捻动,未置一词。直到赫舍里氏将所有话说完,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恭敬垂首的命妇,淡淡道:“哀家知道了。仙蕊那孩子的心思,皇帝的心意,哀家心里有数。你且回去,让国维安心当差便是。”
送走了佟佳福晋,太皇太后静坐了片刻,才对苏麻喇姑道:“去请皇帝过来一趟,就说哀家有事与他商议。”
玄烨正在乾清宫批阅奏章,闻讯即刻摆驾慈宁宫。他心知肚明,此时皇玛嬷相召,多半与近日后宫册封之事有关。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玄烨行礼后,在榻前绣墩上坐下。
太皇太后挥退了左右,只留苏麻喇姑在门口守着。她看着眼前年轻英挺的孙儿,开门见山:“皇帝,册封的名册,哀家看过了。你平衡各方,思虑周详,很好。”
玄烨微微颔首:“皇玛嬷过誉,此乃孙儿分内之事。”
“只是,”太皇太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仙蕊那孩子的位份,你只定了‘妃’?”
玄烨眸光微动,对此询问并不意外,他坦然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是,皇玛嬷。妃位已是非同一般,且此次李氏深明大义主动谦辞,这妃位之上如今仅有仙蕊一人,风头无两,朕以为,并不算委屈了她。”
“皇帝,”太皇太后看着孙儿那带着一丝倔强与不悦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历经世事的疲惫与洞察,“仙蕊的性子,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她是佟家的眼珠子,自幼骄纵些。如今她心中对此颇有芥蒂,今日她额娘赫舍里氏入宫,话里话外,无非也是盼着能再进一步,哪怕是个贵妃的名头,也好安安他们的心。”
玄烨眉头蹙起,语气里带了一丝冷意:“后宫位份,关乎国家典制,乃朝廷礼法所系,岂能因她一人之喜恶、母族请托便随意更改?朕自问登基以来,对佟氏一族已是荣宠备至,给予的恩遇远超其他勋旧,难道还不够吗?”
“皇帝,”太皇太后深深地看着他,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的心思,你的为难,哀家岂会不知?哀家更欣赏、也更心疼圆姐儿那孩子此次的谦退与识大体。正因如此,你才更需稳住佟家,不能让他们因此生出嫌隙与怨望。你且看看前朝,索额图如今倚仗平叛之功气焰正盛,你需要佟国纲佟国维和他们身后的势力来制衡。一个贵妃的虚名,换来母族的死心塌地与朝局的稳定,这笔账,皇帝应该比哀家算得更清。”
她顿了顿,给玄烨些许消化的时间,才继续缓缓道:“况且,仙蕊毕竟是你的表妹,血脉相连。给她贵妃之位,既是全了佟家的颜面,也是向所有满洲勋旧展示皇帝不忘母族、厚待功臣之心。这并非屈服于请托,而是帝王统御之术。一个名号而已,给她便是。有哀家和皇后在,她也翻不了天去。”
殿内陷入沉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玄烨紧抿着唇,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与不悦。他厌恶这种被母族势力隐隐胁迫的感觉,但皇玛嬷的话,句句敲在他的心坎上。朝局平衡,确是他目前最看重之事。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声音带着一丝妥协后的疲惫:“皇玛嬷……所言甚是。是孙儿一时意气,考虑不周了。”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断:“皇帝能明白就好。那便如此定下吧,佟佳氏,晋贵妃位。永和宫那边,她们既能体谅你第一次,便能体谅你第二次。”
玄烨默然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孙儿……遵皇玛嬷懿旨。”
当梁九功将更迭后的册封名册再次呈上时,已赫然变成了“贵妃,佟佳氏”。
圆姐正在为昭意绣着一个驱蚊安神的香囊,听到春桃的禀报,执针的手稳稳地穿过锦缎,没有丝毫停顿。
果然……还是如此。
她心中一片澄澈清明,并无多少意外,更无甚波澜。若不是她审时度势,主动辞让了那炙手可热的妃位,那么今日佟佳仙蕊所求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贵妃之位可以满足的了。皇后与皇贵妃并立于世,那才是她绝不愿看到的局面。
皇权之下,个人的意愿与牺牲,在家族势力与朝堂博弈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她圆姐的退,从来不是为了成全他人的进,而是为了在更险峻的局势中,为自己和她在意的人,走出一条更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