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被几十名忠心耿耿的侍卫裹挟着,在无边无际的溃逃人潮和瓦剌骑兵致命的冲击缝隙里,绝望地、漫无目的地挣扎移动。他面如金纸,不,是比金纸更难看的一种死灰,嘴唇哆嗦得像是寒风中的落叶,那双曾经睥睨朝野、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般的恐惧,涣散地倒映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飞舞的断肢,喷溅的热血,狰狞的瓦剌面孔,雪亮的弯刀弧光,还有无数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明军同袍的脸。
他华丽的蟒袍被扯得稀烂,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污和泥泞,紧紧黏在他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肥胖身躯上。十六抬大轿早已不知被丢弃在何处,或许已被踩踏成碎片,或许正燃着熊熊大火。他现在只能靠两条发软打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动挪动,全靠左右侍卫连拉带拽,才没有立刻瘫倒,被身后汹涌的、只顾逃命的人流踩成肉泥。
“护着咱家!护着咱家出去!咱家赏你们千金!不,万金!封你们做官!大官!”王振声音尖利,却破碎不堪,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反复念叨着这些往日里无往不利的许诺。但在周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马蹄践踏骨骼的碎裂声中,他的承诺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连他自己都觉得虚无。
一名瓦剌骑兵呼啸着从侧翼突入,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冷冽的寒光,一名紧紧护在王振左侧的侍卫甚至来不及举刀格挡,头颅便带着一蓬热血飞起,无头的尸体被狂奔的人流瞬间卷走、踩踏。温热的血液溅了王振满头满脸,那粘稠腥咸的触感让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裤裆处一阵湿热,竟是失禁了。
“哥!这边!往这边走!”王长随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冒了出来,官帽早已丢失,头发散乱,脸上混合着血、汗、泪和污泥,他死死抓住王振一条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试图将王振拉向一个看似人少一些的缺口。
就在这时,一股相对“有序”的力量逆着溃逃的人流,艰难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挤压过来。那是一小队尚能保持基本队形、且战且退的明军官兵,约莫百余人,盔甲染血,兵刃卷口,人人脸上带着悲愤与决绝。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手持一柄沉重的铁瓜锤,锤头上沾满红白之物,正是护卫将军樊忠!
樊忠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瞬间就穿透了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了被侍卫簇拥着、狼狈不堪的王振身上!那一刻,他眼中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怒火、屈辱、以及对眼前这场滔天惨祸的无边悲愤,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阉贼!蛊惑圣心,排斥异己,擅权乱政,克扣军饷,胡乱指挥,为一己私利,将五十万大军,将大明的国运,一步步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沿途所见那些饿殍般的士卒,那些干渴而死的同袍,那些被无谓牺牲掉的精锐,还有眼前这尸山血海、国将不国的惨状……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汇聚、燃烧,吞噬了樊忠最后一丝理智和对权威的恐惧!
“王——振——!!”
樊忠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这吼声竟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他不再理会身旁掠过的瓦剌骑兵,不再顾及自身的安危,双目赤红,须发戟张,浑身杀气腾腾,如同一尊从血海里踏出的复仇魔神,挥舞着那柄沾满脑浆和鲜血的铁瓜锤,不顾一切地分开挡路的人群,直直地朝着王振冲了过来!
王振周围的侍卫见状,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
“滚开!”樊忠怒吼,铁瓜锤带着恶风横扫,一名试图拔刀的侍卫连人带刀被砸得胸骨尽碎,倒飞出去!那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竟让其他侍卫瞬间胆寒,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这么一滞的功夫,樊忠已然冲破了他与王振之间最后几步的距离!
王振眼睁睁看着那尊杀神冲到面前,看着那柄还在滴落红白之物的沉重铁锤高高举起,看着樊忠那双燃烧着无尽怒火和绝望的眼睛。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想求饶,想拿出往日的威势呵斥,想许诺任何东西换取性命……
但樊忠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吾为天下诛此贼!!”
樊忠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这石破天惊、蕴含着所有忠勇将士血泪的怒吼!声音如同惊雷,在这混乱的战场上炸响,仿佛代表着无数冤魂的控诉!
话音未落,那柄饱饮敌血的铁瓜锤,带着樊忠全部的悲愤和力量,划破血腥的空气,如同陨星坠地,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振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头颅之上!
“噗——嗤——”
一声沉闷而瘆人的、瓜果碎裂般的异响传来。
王振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他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摧毁一切的巨力瞬间降临,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思绪、恐惧、不甘、以及对权势财富的贪恋,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归于虚无。
他那颗曾经装满了阴谋诡计、权术倾轧的脑袋,在铁瓜锤的重击下,如同一个脆弱的瓦罐般,瞬间变形、塌陷、碎裂!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混合着头骨的碎片,猛地向四周迸溅开来,溅了离得最近的王长随和几名侍卫满头满身!
王长随被那温热血腥的混合物溅了一脸,甚至有几滴溅进了他因惊骇而大张的嘴里。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王振那具无头的、穿着破烂蟒袍的肥胖身躯,在原地诡异地抽搐了两下,然后像个破麻袋一样,软软地、无声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污秽、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权倾朝野、不可一世、执掌大明权柄多年、将无数忠良迫害至死、最终将帝国拖入土木堡深渊的巨阉王振,就以这样一种极其突兀、极其惨烈、毫无尊严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死在了乱军之中,死在了他曾经视若蝼蚁的武将锤下,死在了他亲自造就的这片尸山血海之上。
樊忠一击得手,看着脚下那具还在微微痉挛的无头尸体,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中泪水混着血水滚落。他并非为了私仇,而是为了这天下,为了那数十万枉死的将士,发出了这舍身一击!
“阉贼已死!!”他举起滴血的铁瓜锤,仰天狂吼,声音悲怆苍凉。
周围的混战仍在继续,瓦剌骑兵的屠戮并未因王振的死而停止。但这一刻,对于许多目睹或听闻此事的明军残兵而言,王振的死,仿佛抽掉了压在他们心头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巨石。虽然败局已定,虽然死亡临近,但至少,这个祸国殃民的元凶,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王长随呆呆地看着王振的尸体,又看看状若疯魔的樊忠,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爬地转身,像一条丧家之犬,更快地消失在混乱的人潮中,不知所踪。
樊忠没有去追,他拄着铁瓜锤,站在原地,环视着这片如同修罗场般的战场,看着依旧在肆虐的瓦剌骑兵,看着不断倒下的同袍,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意。
下一刻,几名瓦剌骑兵注意到了这个杀死了他们“重要目标”的明军将领,呼啸着围拢上来……
王振死了,但他的死,并无法挽回土木堡之变的惨败。五十万明军的鲜血,已然将这片土地染透。帝国的命运,正向着更加黑暗的深渊,急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