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看着安娜。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不舍,也写满了期待。
这小丫头,又倔又野,偏偏这副模样,让人硬不起心肠。
他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罢了。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揽过她的后脑勺,在那片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
然后飞快地在她那依旧有些红肿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一闪而逝。
“满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实的宠溺和无奈。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过她嘴角的高高翘起,那得意的笑容,明媚得晃眼。
“走吧。”
林卫东松开手,翻身跨上车,脚下一蹬,车子便稳稳地向前滑去,再没回头。
安娜站在胡同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紧了紧怀里那条“牡丹”烟,转身往家走。
刚才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儿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甜得发腻的欢喜。
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彩上。
她那两条麻花辫在身后一甩一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快。
然而,当她推开自家院门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
原本摆放雅致的兰花盆景,被一股脑地堆在了墙角。
墙上挂着的几幅名家字画条幅,已经被取了下来,卷好扔在地上。
就连堂屋里那套花梨木的八仙桌和太师椅,都被父亲和母亲合力往角落里搬,看样子是想腾出地方。
“爸?妈?
你们这是干什么?”
安娜愣住了,怀里的烟都差点掉在地上。
安国华和周雅云根本没注意到女儿脸上的异样,更没看见她那微微红肿的嘴唇。
安国华的脸色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那副平日里待人接物温文尔雅的学者风范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大难临头前的恐慌。
“别问了,安娜,快来帮忙!”
安国华喘着粗气指挥道。
“把你屋里那些西洋画册,还有那些老书都收起来,快!”
周雅云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但更多的是不解和心疼。
她一边擦拭着一个青花瓷瓶,一边抱怨道:
“老安,你这是中了什么邪?
这些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就这么藏起来,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
再说了,小林那孩子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至于吓成这样吗?”
“妇人之见!”
安国华猛地回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懂什么!
他那不是随口一说,他那是在救咱们家的命!”
他直起身子,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神扫过满院子的狼藉,里面全是恐惧。
“‘大旱’、‘跃进’、‘上山下乡’……”
“他说的每一个词,都应验了!
现在,他又说了‘破旧立新’……你还不明白吗?”
安国华声音都变了调。
“这些东西,现在不是什么文化底蕴,是‘封、资、修’的铁证!
真要等到那股风刮起来,人家冲进门来,把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摔,再给我们扣上一顶帽子,咱们全家都得完蛋!”
周雅云被丈夫这副模样吓得白了脸,手里的瓷瓶都险些拿不稳。
安娜站在一旁,心脏怦怦直跳。
她终于明白了。
林卫东在客厅上跟父亲说的那些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看似只是闲聊。
实际上,却是一条逻辑清晰的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未来的方向。
他不是在危言耸听。
他是在用一种最隐晦,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向自己的父亲发出警告。
这个男人……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有点本事,有点手段,长得好看的“坏蛋”。
今天才发现,自己把他看得太浅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小聪明”,在他面前,是何等的可笑和幼稚。
“妈,爸说得对。”
安娜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前,将怀里的烟递了过去。
“这是……卫东哥让我带回来给爸赔罪的。”
“赔罪?”
周雅云一愣。
安娜脸颊微微一红,按照林卫东教的说辞,低着头道:
“他说他说话太直,把我给说哭了,惹我生气了,所以拿条烟给爸,算是赔个不是。”
安国华看着那条“牡丹”烟,再看看女儿那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心里对林卫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年轻人,行事有章法,下手有分寸,进退有度。
先是点醒自己,然后又立刻找补,用一条烟安抚住女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顺便还能堵住自家老婆的嘴。
他接过烟,心里的恐慌和混乱,竟然因为这条烟而平复了不少。
他看着女儿,语气缓和下来: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没有。”
安娜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就说了我几句,说我不该那么任性。”
安国华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现在没心思管女儿家的小情小爱,保住全家人的性命才是头等大事。
“别愣着了,都动起来!”
他重新恢复了指挥。
“把这些东西,全都搬到西厢房那个耳房里去,那里有个地窖,把东西放进去,然后用旧家具堵上门!”
一家人不再言语,立刻行动起来。
安娜抱着自己那些珍爱的画册和老书,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曾经带给她无数快乐和慰藉的东西,竟然会变成了危险的“罪证”。
她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想起林卫东。
她之前说,要得到他。
现在她才明白,或许,是自己需要他。
像黑夜里航行的船,需要一座灯塔。
一家四口忙活大半天,才把所有“扎眼”的东西全都藏进了地窖,又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几个杂物箱将地窖口伪装得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安国华一屁股坐在光秃秃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院子里空荡荡的,显得有些萧瑟。
“明天,我去把院里那几盆名贵花草也处理了。”
安国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不少。
“安娜,你上学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这个院门!
还有安心,你给我把那些男孩子的衣服都给烧了。
从明天起,在家里给我抄《毛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