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原分配给路明非的房间不算小,带着牛郎店特有的、某种浮夸的奢华感,丝绒窗帘,雕花家具,空气里还残留着昂贵的香薰气味。但此刻,这一切都让路明非感到窒息。
他把自己重重摔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身体陷进去,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东京永不疲倦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绘梨衣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香味,床头柜上还放着那本她留下的、印着懒洋洋柴犬的便签本和那套彩虹笔。
他以为自己会哭,会像在迪士尼回来的车上那样,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奇怪的是,此刻他的眼睛干涩得发疼,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只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虚无感,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蔓延,迅速吞噬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试图捕捉那一点点可能属于绘梨衣的气息,但只有酒店洗涤剂的味道。
睡不着。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四肢像是灌了铅,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焦躁和无措填满了。他开始理解楚子航曾经提到过的“血之哀”是什么感觉了。那并非混血种独有的孤独,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当你短暂地触摸过温暖,体会过被需要、被全然信任的感觉后,再重新被抛回冰冷的、独自一人的现实时,那种对比带来的、撕心裂肺的落差感。
他之前没有,不是因为他免疫,而是因为他从未真正拥有过,所以习惯了寒冷。而现在,他拥有了三天,然后又失去了。这比从未拥有过,要痛苦一万倍。
孤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他脆弱的防线。他想念绘梨衣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的样子,想念她拉着自己衣角时手指的温度,想念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亮晶晶的眼睛,甚至想念她因为梆子声而害怕颤抖时,依赖地靠近他的感觉。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清晰得可怕。与之伴随的,是更深的自责和无力感。他答应过要保护她,要带她离开,要当她的王子……结果呢?他亲手把她送回了那个金色的笼子。
“废物……路明非你真是个废物……”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精神和身体疲惫终于将他拖入了不安的睡眠。
恍惚间,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朦胧的、散发着微光的地方,像是迪士尼夜晚亮起灯火的城堡前,又像是某个纯白的、没有边际的空间。
然后,他看到了绘梨衣。
她背对着他,穿着一身洁白的、缀满碎钻的华丽婚纱,裙摆如同云朵般铺散开来。暗红色的长发挽起,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她缓缓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幸福而略带羞涩的笑容,纯净得如同天使。她看着他,轻轻抬起手,似乎在召唤他。
路明非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渴望涌上心头。他奋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她奔跑过去。
“绘梨衣!绘梨衣!”他大声呼喊着。
然而,无论他跑得多快,多么拼命,那个穿着婚纱的绘梨衣始终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微笑着,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住了,永远无法拉近。他伸出的手,永远也触碰不到她。
“绘梨衣!等我!”他焦急地嘶吼,肺部因为剧烈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绘梨衣脸上幸福的笑容突然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被痛苦所取代。她身上那件洁白的婚纱,开始被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污迹迅速浸染,那污迹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S…Sakura……”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向他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路明非目眦欲裂,更加拼命地向前冲,但双脚却像是陷入了泥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绘梨衣的身体开始发生可怕的变化。细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鳞片从她白皙的皮肤下钻出,覆盖了她的手臂、脸颊。她的手指变得尖锐,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逐渐被熔岩般的金色所充斥,充满了暴戾和混乱。
“不!不要!绘梨衣!”路明非绝望地大喊。
眼前的绘梨衣,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个扭曲的、散发着死亡与堕落气息的龙形死侍!它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美丽,只剩下怪物般的狰狞。它对着路明非,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怨恨与痛苦的咆哮!
“吼——!!!”
那声咆哮如同实质的音波,狠狠撞击在路明非的心脏上!
“啊!”
路明非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睡衣,额头上也全是冰凉的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收缩。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远处的霓虹灯光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
是梦。
一个无比真实、无比可怕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空的。只有冰冷的、昂贵的床单。
他颤抖着手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看向床头柜,那本柴犬便签本安静地躺在那里。
刚才梦里绘梨衣被龙血侵蚀、变成死侍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得让他浑身发冷。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他害怕绘梨衣最终无法控制体内的龙血,害怕她会堕落成那种没有理智的怪物,害怕……他今天的决定,是否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在里面,身体因为后怕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一夜,注定漫长。戒断反应的痛苦与噩梦的余悸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而那个穿着婚纱的绘梨衣和那个狰狞的死侍形象,在他闭上眼时,依旧交替出现。
他失去了她,不仅仅是在现实中,似乎连在梦里,他也无法触及那个美好的幻影,反而被最坏的恐惧所吞噬。
孤独,从未如此具体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