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虽散,那曲《铁血丹心》的余韵却似仍萦绕在帝都寒冷的夜空中,搅动着无数人的心绪。皇城门口,车马辚辚,各府家眷在仆从的簇拥下,有序地告别、登车。
梁家、卫家与安国公苏家素来亲厚,此刻自然聚在一处。男女眷依礼分开,梁胤身为礼部尚书,宫宴后续诸多事宜还需他亲自打理,便对长子梁昀叮嘱道:“昀儿,你护送母亲、妹妹与外祖家、苏夫人她们先行回府。诸事小心。”
梁昀神色沉稳,拱手应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他如今已是金丹修为,气息内敛,目光湛然,在这夜色中自有一股令人心定的气度。梁胤微微颔首,又深深看了女儿梁岁岁一眼,目光中含义复杂,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支持。梁岁岁迎着父亲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目送父亲返回宫中,梁岁岁便与母亲卫氏一同,随着外祖母卫老夫人、舅母以及苏夫人等女眷,向停靠在稍远处的马车走去。卫氏挽着女儿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微凉,不由低声道:“今日,辛苦我儿了。”
梁岁岁莞尔:“母亲言重了,不过是弹了首曲子,何谈辛苦。”
卫氏却轻叹一声,声音低得只有母女二人能听见:“南诏那些人,分明是冲着……寂幽山岭的事来的。”她并未点明“神秘女子”四字,但彼此心照不宣。今日宴上,南诏舞者的挑衅,以及其后那句“不知梁小姐可曾去过南方湿热之地”,其意再明显不过,绝非因着十年前离家的旧事,而是怀疑梁岁岁与他们在寂幽山岭结怨的那位“神秘女子”有关。
梁岁岁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影影绰绰的车驾,仿佛看到了南诏使团那边投来的、若有实质的探究目光。她淡淡道:“跳梁小丑,徒惹笑话罢了。他们拿不出证据,便只能行此试探之举。”
卫氏握紧了女儿的手,心中既骄傲又忧虑。骄傲的是女儿临危不乱,举手投足间便化解了一场针对她身份的巨大危机;忧虑的是,这无疑表明,女儿的身份已引起了各方的高度怀疑,未来的风波,只怕会愈发汹涌。
这时,苏夫人也凑近了些,语气中带着赞叹与关切:“岁岁今日一曲,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只是……风头太过,恐招人嫉啊。”她指的是沈静瑶离去时那冰冷如刀的一瞥。
卫老夫人闻言,亦缓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我卫、梁、苏三家同气连枝,亦非无根之木。岁岁不必过于忧心,自有长辈为你周全。”
梁岁岁心中暖流涌过,一一谢过。众人行至马车旁,各自登车。梁家的马车内部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的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将车外的寒意隔绝。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皇城,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卫氏靠在软垫上,终于卸下了在人前的部分镇定,眉宇间染上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后怕。
“岁岁,”她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今日之事,现在想来,仍觉心惊。那南诏蛮子,分明是欲逼你出手,好从你的功法路数上印证他们的猜测。若你当时应对稍有差池,或是显露了半点与那‘神秘女子’相似的灵力特性,后果不堪设想。”
梁岁岁为母亲斟了一杯安神的热茶,递到她手中,语气平和:“母亲不必过虑。女儿既然敢出手,自有万全把握。那《铁血丹心》曲意苍茫雄浑,与女儿在寂幽山岭施展的灵动诡谲之术截然不同。他们想凭此试探,不过是痴心妄想。”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况且,即便他们真的确认了,女儿也并非没有反制之力。寂幽山岭他们奈何我不得,在这帝都,有父亲、兄长,有外祖家,有睿王殿下与萧世子他们暗中相助,他们又能如何?”
她话语中的自信与沉稳,极大地安抚了卫氏。卫氏看着女儿绝美的侧脸,在晃动的车灯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心中感慨万千。十年归来,女儿早已不是需要她羽翼庇护的雏鸟,而是能翱翔九天,甚至为她、为整个家族遮风挡雨的凤凰。
“你心中有数便好。”卫氏饮了口茶,叹道,“只是明日冬猎,场面更为复杂,人员混杂,你定要加倍小心。我观那沈家小姐,绝非肯轻易咽下今日这口气之人。”
“女儿晓得。”梁岁岁应道,目光投向车窗外流动的夜色,心中已开始盘算明日的种种可能。
回到梁府,已是夜深。府内灯火通明,下人们井然有序地伺候着。梁岁岁回到自己的“岁安院”,屏退了其他侍女,只留青琐在身边。
沐浴洗漱,洗去一身宫宴的浮华与疲惫。梁岁岁换上舒适的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她屏退青琐,独自一人躺在柔软床榻上,却并无睡意。
窗外月色朦胧,透过窗棂洒下清辉。
明日冬猎……她心中默念。
猎场,那是一个比宫宴更不受束缚的地方。丛林掩映,弓马交错,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南诏、西夜的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如何行动?直接刺杀?利用妖兽制造混乱?还是设下陷阱逼她显露原形?
沈静瑶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是让她在围猎中出丑,还是更恶毒的算计?
还有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他今日看似欣赏,实则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究竟看到了多少?他乐见自己被卷入旋涡,成为磨砺太子与三皇子的磨刀石,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如同棋盘上推演的无数种可能。她的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暗处,两名暗影护卫气息若有若无,如同融入了夜色。院外,府中护卫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更远处,帝都的夜,并不平静。
她知道,今夜无眠的,绝不止她一人。
与此同时,书房内。
梁胤回府时,夜色已深。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径直去了书房。梁昀早已接到通传,在此等候。
“父亲。”梁昀见礼。
梁胤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宫宴后续已处理妥当,南诏使团那边,为父也敲打了几句,谅他们明面上不敢太过分。但明日冬猎,暗地里的手段防不胜防。”
他看向儿子,沉声嘱咐:“明日,你紧跟着岁岁。名义上是兄妹同行,实则是要护她周全。猎场之内,规则之下,难免有‘意外’。你的任务,就是确保这些‘意外’不会发生在岁岁身上。必要时,可动用为父给你的那队暗卫。”
“是,父亲!”梁昀肃然应命,眼中闪过坚定,“儿子定护妹妹周全!”
梁胤点了点头,对儿子的能力他是放心的。他沉吟片刻,又道:“睿王殿下那边……今日岁岁应对南诏发难时,我观他神色,关切之色不似作伪。他与岁岁既有同盟之谊,明日若遇危机,或可互为奥援。你见机行事。”
“儿子明白。”
“好了,时辰不早,你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梁胤挥了挥手,“岁岁那边……她今日也累了,便不去扰她了。”
梁昀行礼退下。书房内,梁胤独自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眉宇紧锁。身为父亲,他为女儿的出色而骄傲;身为臣子,他深知帝心难测;身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为家族寻一条稳妥之路。明日冬猎,于公于私,都至关重要。
这一夜,梁府许多人都难以安枕。
卫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尽是女儿在宫宴上抚琴的英姿与南诏人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梁昀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直至周身热气腾腾,才收剑入鞘,望着梁岁岁院落的方向,默默握紧了拳。
便是下人们,也隐约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行事愈发小心谨慎。
而在梁府之外。
睿王府中,皇甫凛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剑身映出他冷峻的眉眼。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望月崖那道惊鸿般的身影,以及今日宫宴上,梁岁岁从容破局时那熠熠生辉的眼眸。“神秘女子……梁岁岁……”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明日猎场,本王很期待你的表现。”
太子东宫与三皇子府邸,幕僚汇聚,灯烛彻夜不熄,都在为明日猎场如何拉拢、打压、布局而绞尽脑汁。
沈府之内,沈静瑶对镜卸妆,镜中那张娇美的脸却因嫉恨而微微扭曲。“梁岁岁……冬猎之上,我定要你颜面扫地!”
南驿馆内,南诏使者与西夜国师密议,桌上铺开着猎场地图,手指在某些险要之处重重划过……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微光驱散了长夜的最后一丝黑暗,沉寂了一夜的帝都,再次苏醒过来。
梁岁岁睁开双眼,眸中清明如水,不见半分倦怠。她起身下床,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凛冽。
“青琐。”
“小姐。”青琐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今日狩猎要穿的劲装。
院外,传来了细微却有序的脚步声,是下人们开始忙碌的准备。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冬猎的号角,即将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