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皇宫内外灯火璀璨,恍如白昼。巍峨的宫殿群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褪去了平日的庄严肃穆,披上了一层华丽而喜庆的光晕。汉白玉的阶陛上,积雪早已被清扫一空,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文武百官、宗室亲贵、各国使臣及其家眷,皆身着隆重的礼服,按照品级次序,鱼贯步入举行宫宴的太极殿。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美酒佳肴。殿内暖意融融,香气馥郁,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皇帝皇甫明璋高踞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威仪天成。皇后与林贵妃分坐两侧,贤妃及其他高位妃嫔依次列坐。太子、三皇子、七皇子等诸位皇子则位于御座下首左侧,右侧则是以梁胤、沈墨言等为首的重臣。
梁岁岁随着父母兄长一同入席,她的位置安排在女眷区域较为靠前的地方,与卫家、苏家的女眷相邻。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宫装,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雪狐裘的斗篷,既不失礼制,又衬得她肤光胜雪,清丽绝伦。她神色平静,眸光澹澹地扫过殿内众人,将各方反应尽收眼底。
她能感觉到,自她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便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嫉妒,亦有隐藏得极深的审视。南诏使团所在的席位,拓跋月与拓跋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西夜尉迟勐则是冷冷一瞥,便移开了视线,但那瞬间的阴鸷并未逃过梁岁岁的感知。
太子皇甫琛与三皇子皇甫珏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太子神色温和,遥遥举杯示意,一派储君风范。三皇子则笑容热络,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而坐在皇子席位中的皇甫凛,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向她这边,只是偶尔与身旁的萧煜低语几句,面色冷峻如常。
“岁岁,你今日气色真好。”身旁的卫家表姐卫瑶低声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与有荣焉。
梁岁岁回以浅笑,正要说话,却察觉到一道格外不同的目光。她微微侧首,只见对面女眷席位上,一位身着杏黄宫装、气质婉约沉静的少女正看着她,见她望来,并不躲闪,而是微笑着颔首致意。梁岁岁认得,那是皇后的侄女谢萦。而在谢萦不远处,另一位身着浅粉衣裙,容貌娇美、我见犹怜的女子,也正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打量着她,正是贤妃的侄女柳烟如。
梁岁岁心中了然,这两位,恐怕就是皇后与贤妃为太子和三皇子选定的正妃人选了。她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未曾察觉那温和笑容与柔弱眼神下潜藏的机锋。
宫宴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皇帝心情颇佳,接受了百官和使臣的朝贺,对南诏、西夜新任使臣也并未过多为难,只是言语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拓跋月与尉迟勐皆表现得十分恭顺,应对得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按照惯例,此时会有宗室子弟或世家千金上前献艺,以助酒兴。
果然,不久后,便有一位郡王之子舞了一套剑法,虽算不上顶尖,却也虎虎生风,赢得一片喝彩。接着,又有几位贵女或弹琴,或作画,各展才艺。
就在这时,柳烟如款款起身,走到御前,柔柔弱弱地行了一礼,声音娇脆:“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臣女柳烟如,不才,愿献舞一曲,为宫宴助兴,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云煌国泰民安。”
贤妃立刻笑着对皇帝道:“陛下,烟如这孩子,舞技尚可,倒是有一片孝心。”
皇帝点了点头:“准。”
柳烟如盈盈一拜,退至殿中空地。乐声起,她翩然起舞,身姿柔美,裙裾飞扬,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粉荷。她的舞姿极尽柔媚之态,眼波流转间,带着若有若无的情意,不时飘向三皇子皇甫珏的方向,引得不少年轻公子瞩目,也让贤妃面露得色。
一舞毕,掌声四起。柳烟如脸颊微红,气息微喘,更添几分娇怯,谢恩后柔顺地退回座位。
紧接着,谢萦也站了起来,她步履从容,行至御前,仪态万方:“陛下,娘娘,臣女谢萦,愿抚琴一曲,以娱圣听。”
皇后微笑着向皇帝介绍:“陛下,萦儿于琴道颇有心得。”
皇帝颔首:“早有耳闻,谢家才女,今日便一饱耳福。”
谢萦端坐于早已备好的琴桌前,玉指轻拨,清越的琴音顿时流淌而出。她弹的是一曲《鹤鸣九皋》,音色空灵澄澈,意境高远,时而如鹤唳长空,时而如清泉石上流,显示出极其深厚的功底和对曲意的透彻理解。与柳烟如的柔媚取悦不同,谢萦的琴音更显端庄大气,自带一股清贵之气,令人心旷神怡。
琴音落,殿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皇帝亦抚掌称赞:“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谢爱卿,你养了个好女儿啊!”谢太傅连忙起身谦谢。
两位备受瞩目的准皇子妃先后献艺,一柔一刚,一媚一雅,可谓平分秋色,也将宫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安静坐在席间的梁岁岁。去年宫宴,她一曲《铁血丹心》惊艳四座,力压南诏挑衅,不知今年,这位风头正劲的梁家千金,又会有何等表现?
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期待与审视,梁岁岁却恍若未觉,只是低头轻轻拨弄着面前白玉酒杯,神情恬静。她并无意在此刻出什么风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南诏使团席位中,拓跋峰忽然站起身来,手持酒杯,扬声道:“云煌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宫宴,歌舞升平,实乃盛世之景。外臣拓跋峰,谨代表南诏,敬陛下与娘娘一杯,愿两国邦交永固!”说罢,一饮而尽。
皇帝澹澹一笑,举杯示意,也饮了一口。
拓跋峰放下酒杯,话锋却是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梁岁岁所在的方向,笑道:“久闻云煌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尤其是贵国梁尚书之女,不仅容貌绝世,更兼修为天赋惊人,于冬猎之上一鸣惊人,令我南诏儿郎亦是佩服不已。却不知,今日如此盛宴,梁小姐可愿再展才艺,让我等偏远小国之人,再开眼界?”
他这话说得看似客气,实则又将梁岁岁推到了风口浪尖。若她拒绝,难免显得怯场或是不给南诏面子;若她接受,无论表现如何,都难免被拿来与之前的柳烟如、谢萦比较,甚至可能被质疑是刻意迎合。
殿内顿时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梁岁岁身上。梁胤微微蹙眉,卫氏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皇甫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萧煜则挑了挑眉,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太子与三皇子亦是目光闪烁。
梁岁岁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本想安稳度过这场宫宴,奈何总有人不愿让她如愿。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对着御座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平和:“陛下,娘娘,臣女才疏学浅,歌舞琴画,皆不及谢小姐、柳小姐精妙,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她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继续道:“不过,今日除夕佳节,普天同庆。臣女愿借御前金笔一支,书写一副楹联,聊表对陛下、对云煌的祝福之心,亦为这盛世华宴,添一份墨香,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以文墨代替歌舞,既回应了拓跋峰的“邀请”,又不落俗套,更显清雅格调。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朗声道:“准!来人,备笔墨!”
很快,内侍抬上一张紫檀长案,铺开一张巨大的洒金宣纸,研好了浓墨。
梁岁岁执起那支沉甸甸的御制金笔,蘸饱了墨汁。她并未立刻落笔,而是微微闭目,似在凝神静气。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道窈窕的绿色身影。
下一刻,她倏然睁眼,眸光清亮如星,手腕悬动,笔走龙蛇!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力量。
只见巨大的宣纸上,两行磅礴大气、银钩铁画的大字赫然呈现:
日月同辉耀千古山河
乾坤合德载万世太平
字迹并非寻常女子的娟秀,而是融合了楷书的端正与行书的飘逸,更蕴含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锋锐与厚重!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道韵,墨色浓澹相宜,结构严谨,气势恢宏!那“辉”字如旭日东升,“载”字如大地沉稳,一股磅礴正气与对盛世的美好祝愿,扑面而来!
“好!”皇帝率先喝彩,眼中满是惊艳,“好一个‘日月同辉耀千古山河,乾坤合德载万世太平’!字好,意更好!梁爱卿,你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满殿文武这才回过神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赞叹声。这一手字,已然超越了寻常才艺的范畴,其中蕴含的气度与风骨,令人心折。
拓跋峰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也跟着鼓掌,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他本想将梁岁岁一军,却没料到对方竟以如此方式轻松化解,反而更衬得其才华出众,格调高远。
梁岁岁放下金笔,再次敛衽一礼,姿态谦逊,并无半分得意。
她退回座位时,能感觉到谢萦看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而柳烟如那柔弱的表情下,则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皇甫凛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股莫名的波动再次泛起。这个女人,仿佛永远都能给人带来意外之喜。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轻易出言试探。宫宴在一种微妙而热烈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直至深夜方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除夕宫宴,仅仅是一个开始。年关过后,真正的风云,即将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