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景然那句“你为什么哭?”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默心里荡开层层叠叠的、她无法掌控的涟漪。
她张了张嘴,所有精心构建的、用于隔绝情感的冰冷逻辑和商业分析,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带着虚弱却异常专注的桃花眼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
承认?
承认自己那一刻确实怕了,怕他死了,怕这个吵吵嚷嚷的“屏蔽器”彻底报废?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林默猛地别开视线,像是被烫到一样,唰地抽回还被陆景然握着的手腕。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
“谁哭了?”她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尖锐,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透,“……风太大,沙子迷眼了。”
陆景然:“……”
他看着她几乎要炸毛的样子,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带着点“我就静静看着你编”的戏谑,故意拖长了调子:“哦——病房里……哪来的风?哪来的沙子?”
林默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凶巴巴,却因为眼底未散尽的水汽和泛红的脸颊,毫无威慑力,反而像只虚张声势的猫。
“空调风!灰尘!”她梗着脖子,强行挽尊,“……你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能不能少说点废话保存体力?!话这么多,麻药打嗓子眼里了?”
脑内,那团死机的灰色数据流似乎被这极度口是心非的发言刺激得抽搐了一下,微弱地闪烁:【…宿主…生理指标…显示…撒谎…情绪:羞恼…滋滋…逻辑链…崩溃…建议…静音…(??? )】
林默在心里恶狠狠地掐断了这破系统的电源线。
陆景然低低地笑出声,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眉头微蹙。
林默的心瞬间提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僵在半空,强装出一副冷漠不耐烦的样子:“……看吧!报应!让你笑!”
语气很冲,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他缠着厚厚纱布的胸口瞟。
陆景然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僵硬的动作,心底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他缓了口气,努力压下笑意,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可怜的调调:“嗯……报应。伤口……好像有点疼。”
林默的眉头立刻拧紧了。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微冷汗,理智告诉她这混蛋大概率是在装可怜博同情,但……万一是真的呢?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转身走到床头柜前,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水壶和水杯。
倒水。
水声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端着一杯水走回床边,板着脸,将杯子直接递到他没受伤的那边,语气干巴巴的,像在背诵说明书:“喝水。医嘱。补充水分,促进代谢,缓解……某些术后不适。”
眼神飘忽,就是不看他。
陆景然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仿佛手里端的不是水而是硫酸的架势,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目光扫过自己还插着留置针的手背,以及因为动作而隐隐作痛的左肩。
“林博士……”他声音虚弱,眼神无辜,“手动不了……疼……能不能……劳驾,用一下吸管?”
林默:“……”事真多!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是在判断他残障的真实性。
最终,她还是败给了那该死的、莫名冒头的“责任心”和一丝……她绝不承认的愧疚。
她放下水杯,手忙脚乱地在床头柜上那一堆医用物品里翻找吸管。
动作生疏,甚至有点笨拙,指尖微微发颤,差点碰翻旁边的药瓶。
好不容易找到独立包装的吸管,撕包装又费了点劲,塑料纸发出窸窣的响声。
她捏着那根细小的吸管,像是握着什么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插进水杯里。
然后,再次将杯子递到他唇边,身体绷得笔直,手臂伸得老远,仿佛不是在喂水,而是在进行某种高风险化学实验。
“喝。”一个字,言简意赅,表情严肃。
陆景然忍着笑,微微低头,含住吸管。
水温刚好。
他慢慢吸了几口。
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那副“我在完成KpI”般的认真又别扭的表情。
心底那股暖流几乎要溢出来。
“好了。”他松开吸管,轻声说。
林默像是得到了特赦令,立刻把杯子拿开,转身放回床头柜,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后背挺得僵直。
“还要什么?”她背对着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询问项目进度,“按铃叫护士?还是……饿了?”
陆景然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在紧张。
在试图用她最熟悉的、程式化的方式,来处理这种完全超出她数据库范畴的、名为“关心”的情绪。
笨拙得……有点可爱。
“嗯……”他沉吟了一下,仿佛在认真思考,“好像……是有点饿了。”
林默立刻转身,拿起床头的内线电话:“想吃什么?我让薇薇去买。”公事公办的语气。
“不想吃外面的。”陆景然摇头,眼神期待地看着她,“没什么胃口……就想喝点……清淡的粥。”
林默:“……”
她放下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医院有营养餐。”
“不好喝。”陆景然皱眉,露出嫌弃的表情,“像涮锅水。我是病人,需要愉悦的心情才能恢复得快。”
林默:“……”你还挑上了?!
“所以?”她挑眉,有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陆景然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听说林博士……学习能力超强?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开发新技能?比如,煮粥?”
林默瞳孔地震。
煮粥?!
她这辈子唯一进厨房的经历是去找咖啡胶囊!她煮出来的东西大概率是生化武器!
“我不会。”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哦……”陆景然立刻垂下眼睫,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失望和……一丝虚弱?“没关系……我就是……随便说说……喝涮锅水也挺好的……能活下去就行……”
那语气,那神态,活脱脱一个被嫌弃的小可怜。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明知道他是演的!
但这副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什么粥?”
陆景然瞬间抬头,眼睛亮晶晶:“白粥就行!什么都不用加!你亲手煮的,肯定好喝!”
林默被他这变脸速度气得肝疼。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抓起手机和钱包,硬邦邦地扔下一句:“等着!毒死你别怪我!”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病房,背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决绝。
陆景然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结果又扯到伤口,一边笑一边吸气,表情扭曲又快乐。
脑内,那团灰色的数据流似乎感应到了宿主极度混乱且矛盾的情绪状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极其茫然的乱码弹幕:【…目标对象…愉悦度飙升…宿主…行为…疑似‘投喂’?…逻辑链…彻底崩坏…系统…无法理解…请求…永久休眠…滋滋…(⊙?⊙)】
……
医院附近的高档超市里。
林默推着购物车,站在琳琅满目的米粮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像是面对一个足以影响公司未来十年发展的重大决策。
她拿出手机,面无表情地开始搜索:“白粥的做法”、“煮粥用哪种米”、“米和水的比例”……
搜索栏里甚至出现了“如何煮粥不糊锅”、“煮粥是冷水下米还是热水”这种基础到令人发指的问题。
旁边一位热心大妈看她研究了半天,忍不住凑过来:“小姑娘,第一次煮粥啊?给男朋友?”
林默吓了一跳,猛地锁屏手机,恢复冰山脸,语气冷硬:“不是。做实验。”
大妈:“……”现在年轻人做实验都这么接地气了?
最终,在林默近乎偏执的、按照“实验流程”般精确称重(用超市的电子秤)了米和水的比例后,她拎着一小袋最贵的有机米和一瓶标注了ph值和矿物质含量的矿泉水,杀回了医院的VIp套房自带的小厨房。
洗米。
动作僵硬得像在拆弹。
加水。
严格按照搜索到的“黄金比例1:8”。
开火。
然后,如同老僧入定般,拿着手机定时,死死盯着锅里开始冒泡的水,仿佛在观测什么重要的化学反应的临界点。
期间,因为过于专注,差点把糖当成了盐撒进去(幸好及时刹住),并且试图用温度计去测粥的温度(被进来送水果的林薇薇惊恐地拦住)。
“默默!!!你在干嘛?!煮粥还是搞科研啊?!”林薇薇看着厨房台面上摆着的手机(显示着烹饪教程)、电子秤(已经收起来了)、和姐姐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整个人都懵了。
林默头也不抬,专注搅动粥液,防止粘底:“优化流程,确保产出物品质稳定。”
林薇薇:“……”行吧,你开心就好。
她看着姐姐那笨拙却又异常认真的侧影,偷偷抿嘴笑了,悄悄退出去,给某人发消息:【报告陆少!林大厨已就位!粥品看起来……嗯……非常“科学”!】
半小时后。
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白粥,被林默端到了陆景然面前。
粥煮得有点过于粘稠了,介于粥和饭之间,堪称“粥泥”。
她板着脸,把碗递给他,眼神飘向窗外:“尝尝。第一次做,数据可能不精准,不满意就倒掉。”
陆景然看着那碗显然倾注了(过于)大量心血的“粥泥”,心里软成一片。
他接过碗勺,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嗯……
味道很纯粹。
就是米本身的味道,因为除了水什么也没放,甚至有点……淡得发苦。
而且口感……确实比较扎实,一碗下去估计能管饱一天。
但他却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嘴角始终弯着。
“好吃吗?”林默忍不住问,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陆景然抬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嗯,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
林默明显不信,狐疑地看着他:“……味觉神经也被麻药影响了吗?”说着,她甚至下意识想伸手去探他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陆景然笑着避开她的手:“真的。林博士出品,必属精品。”
林默:“……”
她看着他确实把那一碗扎实的“粥泥”慢慢吃完了,心里那种莫名的、紧绷的感觉,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原来……照顾人,是这种感觉?
好像……也不全是麻烦。
就在病房里的气氛逐渐趋向一种微妙的、带着点温馨的尴尬时——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
然后,没等里面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一位穿着优雅贵气、保养得宜、眉宇间与陆景然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美妇人,在一个西装革履、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疑似管家或助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美妇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焦急,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上的陆景然。
“景然!妈妈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吓死妈妈了!”她快步走到床边,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然而,她的视线在落到床边站着的林默、以及陆景然手里那个明显不是医院制式的碗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尤其是看到林默身上那件普通甚至沾了点灰的休闲服(刚才煮粥时不小心蹭的),和她那张素面朝天、甚至带着点厨房烟火气的脸时,美妇人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蔑。
虽然很快被担忧覆盖,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感,还是让林默瞬间绷紧了神经。
陆景然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放下碗,语气平静:“妈,您怎么来了?小伤,没事。”
陆母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目光转向林默,脸上挂着礼貌却疏离的微笑:“这位是……?”
林默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脊背挺直,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距离感,仿佛刚才那个笨拙煮粥的人不是她。
她刚想开口自我介绍——
陆景然却先一步,非常自然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林默身体一僵,没甩开),语气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妈,这是林默。我女朋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母亲和她身后的男人。
“刚才那碗‘最好吃的粥’,就是她亲手给我煮的。”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