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如同出鞘的利刃,将刚刚入冬的暖意斩得支离破碎。
腊月初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北境,将数县之地化作冰封炼狱。
官府最后的余粮被强征一空,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彻底崩溃,暴动如野火般燃起。
消息传至朝野,一纸紧急诏书飞入各州府:“凡能输粮五百石以上者,赐九品散官,子孙可入县学。”
诏令一下,犹如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各地豪族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地将积压的陈粮运往府城,换取那看似微末却能光耀门楣的官爵。
一时间,府城内外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唯独枫林,这个新近声名鹊起之地,却如同一座孤岛,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份沉默在腊月初十的清晨被打破。
府城东市的薄雾尚未散尽,一支规模惊人的车队便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
整整一百辆大车,每一辆都用厚实的油布封得严严实实,车上覆盖着统一的蓝金旗布,在晨光中反射出沉稳而坚毅的光泽。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辆车的侧壁上,都用烙铁烫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此粮非贡,为民代储。”
车队为首的,正是沈清禾。
她一身素衣,风霜难掩其清丽,眼神却比这寒冬的冰雪更加坚定。
府尊张廷岳竟亲自出城门相迎,他看着那绵延半里的车队,目光扫过车上整齐的封条和烙印,
“沈姑娘,这……”张廷岳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清禾自马背上利落翻下,递上一份文书,声音清朗,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回禀府尊,枫林市行代六县十三村农户,共捐米粮八百石。此粮,皆由市行统一收购自各家余粮,每一粒米、每一份粮,皆有市行工分记录在册,绝无一粒取自强征,更无一分出自投机。我们不求官爵,只请府衙在东市立一碑,上书‘黎庶救荒’四字,以正民心,以安天下。”
话音落地,四野俱静。
验粮官奉命上前,连开十车,只见袋中米粒饱满,色泽纯正,毫无沙石掺杂。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
随行在张廷岳身侧的萧副使脸色铁青,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怒斥道:“府尊!此女何其大胆!她这是在藐视朝廷恩典,收买人心!‘为民代储’?她想做什么?自立为王吗?”
张廷岳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萧副使心底。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她未取朝廷一分一毫,未占百姓一厘一寸,未求自身半点私利,却用这八百石粮食,替朝廷安抚了六县流民,稳住了即将崩盘的局势。你现在告诉我,萧大人,你和我,还有她,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萧副使被这番话问得面色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张廷岳拂袖转身,对沈清禾郑重一揖:“沈姑娘高义,本官佩服。立碑之事,本官准了!”
三日后,一块由青石打磨的石碑在府城东市的米行前拔地而起。
碑文由府衙的杜师爷亲自执笔,一笔一划,力透石背:“粟出于田,功归于众;权生于民,信立于行。”没有颂圣,没有谀词,字字句句皆言民众之力。
百姓争相传抄,奔走相告,称此碑为“无冕之碑”。
沈清禾归来之日,整个枫林都沸腾了。
她没有停歇,当即宣布了一项足以震动四方的决策:枫林市行的工券,自即日起,正式对周边十三村开放流通!
任何持有工券者,无论是否为枫林户籍,均可在枫林辖内的市集兑换粮食、布匹、农具,甚至可以在合作的铁铺赊购犁铧,凭工券分期偿还。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仅仅是物资的流通,更是信用的扩张。
紧接着,她设立“信用驿站”,由经验丰富的老夯带队,组成流动维修队,巡回各村修理农具;海姑则组织起村里的妇人,将腌渍、酿酒的手艺无偿传授出去,让冬日的闲暇变成实实在在的收益;而朱小乙,则成了这个庞大网络的总调度,负责统筹所有物资的流转与调配。
陆时砚站在沈清禾的书房里,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以枫林为中心,一个个红色的标记被不断点亮,连成一片璀璨的星图。
他看着沈清禾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你已经在无形之中,建起了一座没有城墙的城。”
元宵佳节,枫林举行了盛大的灯会。
高台之上,年轻的铁匠铁穗代表着新生的一代,手持火把,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宣读着那份由众人共同拟定的《共耕盟约》:“凡入盟者,不分男女老幼、匠籍商徒,皆以劳绩计工,以信义立身!同舟共济,守望相助!”
话音刚落,百盏孔明灯同时被点燃,带着人们的期盼与名字,冉冉升空。
灯面上,写着一个个鲜活的名字——有守寡多年的张大娘,有失去双亲的孤儿,还有一个在战场上断了腿、被遗忘多年的跛脚老兵。
沈清禾站在人群中央,仰望着那片温暖的光海。
她手中那枚自得到后便一直温养的青铜小印,此刻竟微微发烫。
刹那间,她的识海轰然一震,那代表着民众信任与凝聚力的【信力共鸣】数值,在一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临界点。
天地似有感应。
一股无形的、温暖的力量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开去。
方圆十里,所有沉睡在冰雪之下的越冬麦田,同时泛起一层淡淡的、肉眼可见的金色光晕。
积雪之下,翠绿的嫩芽仿佛得到了某种催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土而出,舒展着充满生机的叶片。
这违反常理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跪倒在地,泣声高呼:“神迹!这是神迹啊!”
呼喊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成千上万的民众跪伏在地,对着那片金色的麦田,对着人群中的沈清禾,虔诚地叩拜。
当夜,喧嚣散尽,沈清禾独坐院中,仰望着满天繁星。
陆时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到她手中,低声说道:“从茅屋里的弃妇,到如今万民敬仰的‘神迹’,你已不再是过去的你了。”
她接过姜汤,暖意从指尖传入心底,微笑着摇了摇头,将那枚青铜小印轻轻放在掌心:“我不是要当神,我只是想让每一个弯腰种地的人,将来都能挺直腰杆,不再饿着肚子说话。”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苍凉的号角声划破夜空,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那是军号,却充满了败亡与绝望的气息。
北境防线……溃了。
溃兵如蝗虫般南逃,沿途烧杀劫掠,离枫林已不足六十里。
沈清禾缓缓起身,眼中最后一点温情被钢铁般的坚毅所取代,声音冰冷如铁:“该我们亮剑了。”
院外,沉寂了片刻的铁匠铺炉火再次熊熊燃起。
老夯赤着上身,抡起大锤,狠狠砸向一块新铸的拒马尖头。
火星四溅,在那深沉的夜幕下,宛如一片倒垂的璀璨星河。
整个枫林,这部刚刚完成序章的史诗,骤然转入了金戈铁马的篇章。
所有人的心都拧成了一股绳,日夜赶制守城器械,操练民兵,准备迎接一场血与火的考验。
然而,就在这股同仇敌忾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溃兵逼近的消息尚未带来第一声喊杀,另一场无声的风暴,却已悄然席卷了枫林的根基。
负责统筹物资的朱小乙在核对市行账目时,第一次发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出入,那数字如此之小,以至于他起初以为只是自己算错了。
可当他反复核算三遍之后,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那不是计算的失误,而是一个隐藏在庞大体系之下的微小孔洞,如同一滴悄然滴入清泉的墨汁,正无声无息地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