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前三日,天未亮透,晨雾如纱,裹着凉意漫过山野。
十里稻田本该泛起沉甸甸的金浪,却在熹微晨光中显出异样——青翠的稻叶边缘,悄然爬上了灰白色的斑痕,像是被火燎过,又似霜雪侵蚀,触之脆裂,嗅之刺鼻。
“黑霜降了!”有农夫跪在田埂上,颤抖着捧起一片枯叶,声音嘶哑,“今年颗粒无收啊!”
消息如瘟疫般蔓延。
不到半日,官府告示已贴满各村驿道:“妖女沈氏,逆天改命,妄图夺天地造化,致五谷失序,天怒人怨!凡助其救稼者,以同谋论处,斩立决。”
山后坊内,气氛凝重如铁。
沈清禾站在窗前,指尖捻着一片从田里带回的病叶,轻轻一搓,叶脉碎成粉末。
她闭眼深嗅——不是霜霉,不是虫害,是浓烈的石灰碱味,混着某种矿物药剂的腥气。
“人为的。”她睁眼,眸色冷如寒潭,“只伤叶表,不损根系,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稻子‘病而不死’,拖延收割,等流民营断粮、民心溃散,再一把火烧尽山后坊的信誉。”
陈砚之匆匆推门而入,衣袖沾着夜露与草屑:“残露化验出来了,是煅烧过的石碱混合硫汞灰,民间难见,唯盐纲工坊才有此物。喷洒极准,每夜子时,趁雾起时沿风向施放,避开了主渠与井口,专攻高产田带。”
陆时砚站在地图前,指尖点在几条隐秘山道上,声音低沉:“三日前就有夜行人踪,行进路线呈网状辐射,目标明确——切断我们与外村的联络,孤立山后坊。盐纲会动了死士,他们不要命,只要乱。”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呼吸沉重。
裴怀瑾一身素袍,眉心紧锁,手中握着一卷焦边竹简:“我昨夜翻遍古农录,发现一处记载:‘碱雾蚀叶,谓之伪天罚,实为人祸’。更糟的是,我在周边三县都发现了说书人在传谣——说你沈清禾借善名囤粮百万,却用毒谷换信义,等灾民饿极,便会揭竿而起,你便可借平乱之功,封侯拜相。”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民意,已在动摇。”
柳芽儿低头抹了把泪:“流民营今早抬出三个腹泻的孩子,陈大夫说是有谷毒迹象。存粮……只够十日。若再不收新稻,怕是要出人命。”
屋内一片死寂。
窗外风过,吹得油灯摇曳,映得众人影子在墙上如鬼舞动。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细弱的声音。
“我……我昨晚梦见稻子在哭。”小萤缩在黄狸身边,小手攥着裙角,眼神却清明,“光从穗子里流出来,像眼泪,落进土里,土就变红了。”
沈清禾猛地抬头。
那一瞬,她脑中轰然炸响——空间图谱深处,那一页尘封已久的技能,骤然浮现:
【星火燎原】
引月华地脉,催五谷同熟于一夜。
条件:月圆之夜,稷台为引,血契为媒。
代价:福缘反噬,寿元折损,痛如经脉寸断。
警告:慎之又慎,非绝境勿启。
她怔住。
这不是传说中的神迹吗?
古籍里提过一句:“谷母临世,万顷同熟”,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你真要动它?”陆时砚走近,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系统不会骗你,‘反噬’二字,不是吓人的。”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我不动它,明天就会有人饿死。后天,流民暴动。大后天,山后坊被踏平,所有人,包括小萤,都会死在火里。”
她站起身,走向内室,取出一枚青铜古印——形如仓廪,四角刻谷纹,中央凹槽如心。
这是空间升至三级时浮现的信物,她一直不知其用。
“它是钥匙。”她低声说,“也是代价的秤。”
当夜,月圆如镜,清辉洒落荒山。
村北祭台早已坍圮,杂草丛生,唯有中央石坛完好,传说是百年前稷官祈年之所。
沈清禾独自登台,风拂长发,衣袂翻飞如旗。
她举起青铜印,割破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流入凹槽。
“启用‘星火燎原’,目标:受灾十里。”
刹那间,大地轻颤。
印身嗡鸣,一道淡金色光脉自地底升起,如龙游走,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全身。
剧痛随之袭来——仿佛千万根银针穿筋透骨,经脉被强行撑开、撕裂。
她咬牙支撑,膝盖微微发颤,却始终高举印章,不曾低头。
远处稻田,万株稻穗忽然轻颤。
继而,一点微光自穗尖浮现,如萤火初燃。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瞬间,连成一片流动的金河,在月下无声荡漾,照亮整片山谷。
十里之外,铁穗率少年队持锄巡田,忽见前方稻浪无风自动,光点浮空,如星坠人间。
他浑身僵直,锄头落地,扑通跪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
山崖之上,老祭师拄杖而立,浑浊双眼望着那片光海,老泪纵横,喃喃道:
“《礼纬》有言……‘谷母临世,天地同悲’……是真的……”月光如银,倾泻在无垠的稻野之上,那一片流动的金芒仍在蔓延,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呼吸。
十里之外,铁穗跪在田埂上,掌心沁出冷汗,指尖死死抠进泥土。
他身后十几个少年同样僵立如石像,锄头散落一地,无人敢拾。
他们眼睁睁看着稻穗一寸寸亮起,光点从穗尖滑落,坠入土壤,竟似有生命般缓缓渗入地脉。
“是……是活的。”一个少年颤抖着低语,“稻子在动,它在……哭?”
老祭师拄着青藤杖,站在断崖边缘,风掀动他褴褛的衣袍。
浑浊的老泪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干裂的石阶上。
他仰头望着那片不属于人间的光辉,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地念出早已湮灭于岁月的谶言:“《礼纬》有载:‘谷母临世,月下发光,天下饥者皆得哺’……百年乱世,天道不显,今日竟让我亲眼得见……”
山腰破庙中,白发翁伏在残破案几上,笔走龙蛇,墨汁飞溅。
他手腕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却仍一笔不落地记下:“永和七年八月十五,子时三刻,月圆中天,山后坊十里高产田忽自发光,光如星陨,绵延不绝。观者皆言非人力所能为,或谓之神迹,或惧之妖异。然亲见者众,不可掩也。”
村西窗边,小萤趴在木框上,鼻尖贴着冰凉的窗纸。
她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每一粒发光的稻穗深处,都有一滴晶莹滑落,像泪,像血。
她轻声呢喃:“我没看错……它们真的在流泪。”
就在这万籁凝滞、天地共瞩的刹那,数道黑影悄然逼近田垄边缘。
盐纲会最后的死士,身裹夜行衣,背负油囊,眼中燃着疯狂的火光。
他们要趁这诡异天象引发混乱之际,一把火烧尽这片“妖田”,毁掉沈清禾的根基。
但他们没走出十步,林间骤然杀机四起。
弩箭破空,精准钉入领队者的咽喉。
陆时砚立于古柏之下,素衣染霜,眸光如刃。
他身后数十黑衣人无声列阵,皆是这几日暗中布防的护庄队与忠诚信徒。
陈砚之持药囊立于侧,指尖还残留着麻沸散的粉末——早在三日前,他就推测对方必会趁乱行凶,于是陆时砚便布下此局,只等今夜收网。
“放火者,杀无赦。”陆时砚声音不高,却如寒冰覆地。
厮杀短暂而残酷。
未及喧哗,七具尸体已被拖入深林掩埋。
火种尽数销毁,连一丝烟都没升起来。
光还在流淌,无人知晓方才黑暗已近在咫尺。
三日后,稻熟如金,沉甸甸垂首,十里田畴再现丰年气象。
百姓自发焚香设坛,摆上新米、清酒、果蔬,叩首泣拜:“谷母临凡!救我残命!”孩童捧着米团高喊“沈娘子万福”,老人颤巍巍点燃长香,祈愿苍天永佑此地。
仪式将毕,人群欢呼震天。
沈清禾立于台前,面色苍白如纸,唇角却挂着浅淡笑意。
她正欲转身,忽觉喉间一甜,猛地呛出一口鲜血,殷红泼洒在新织的麻裙上,触目惊心。
黄狸一声嘶叫,箭一般扑上前,用温热的舌不断舔舐她唇边血痕,喉咙里发出低沉呜咽。
陆时砚几乎是瞬息之间冲上高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体温却高得异常,指尖冰凉,眉心紧蹙,仿佛仍在承受某种无形酷刑。
那一夜,屋内烛火未熄。
他守在床畔,一遍遍换下她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喂下温水与安神汤药。
她昏睡中仍在呢喃:“空间……撑住……再撑一天……米要运出去……”
次日清晨,阳光洒进小院,却照不见往日生机。
空间入口依旧,可踏入其中的一瞬,陆时砚脸色骤变——灵泉池干涸见底,池壁龟裂如蛛网;曾经肥沃松软的黑土如今板结硬化,踩上去如同碎石;所有作物一夜之间枯萎成灰,连生命力最强的灵麦也未能幸免。
系统界面浮现在虚空,一行猩红大字缓缓浮现:
【权限透支,因果反噬。空间冻结七日。】
而在那枚青铜古印的背面,原本空白之处,悄然浮现出一行细小篆文,墨色深沉,宛如宿命刻写:
“福满者,劫亦随行。”
窗外,第一批新米正由柳芽儿带队装袋,麻布袋上,一枚赤红火漆印清晰可见——那是沈清禾昏迷前最后一刻亲手盖下的契约印记:光明契。
风拂过空荡的晒谷场,带来远处流民营隐约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