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怜舟沅宁沉静的侧脸,帐外,灾民有序领取厚粥的细微喧哗传来。
贺知礼禀报完后并未离去,而是懒散地靠在一旁的立柱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帐外任何风吹草动。
“陛下,顾朗仪身边的宫人来报,说殿下身子不适,想要先行回去休息。”孙德阳缓步进来道。
“属他麻烦的紧,慕容璟呢?”
“回陛下,慕容侍君正在粥棚那边帮着记录,似乎也是累得不轻,但是没有抱怨,也并没有说要休息。”
“倒是个能忍的。”怜舟沅宁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让人将顾元丞送到行宫里‘静养’,没有朕的吩咐,就不必出来了,至于慕容璟……让他量力而行,若实在撑不住,可去一旁歇息片刻。”
“是。”孙德阳领命退下。
贺知礼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陛下既然觉得顾朗仪是个麻烦,又何必带着他来折腾这一遭呢?让他留在宫中,由凤君管着,岂不省心?”
怜舟沅宁终于从简报上抬起眼,烛光在她深邃的眸中跳跃:“麻烦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让他躲在暗处,不知会搞出什么名堂要安心。况且,”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他越是急着想离开朕的视线,越是证明,这江南道有他不想让朕知道,或者……他急于去处理的事情。”
“陛下是故意打草惊蛇?”
怜舟沅宁挑眉,“贺侠士,一非朝廷命官;二非朕亲近之人。朕,似乎并没有将此事详细告诉你的必要吧?”
贺知礼眸光短暂一滞,很快扬了扬嘴角,“陛下自是不必事事都与草民说。”
“朕不说,贺盟主就查不到了么?”怜舟沅宁往他身边走了两三步,对上他的眸子。
“你……”
“静月盟的贺盟主,凤伶之大,朕若是想查一个贺知礼,倒是并非难事。”怜舟沅宁靠近贺知礼的刹那,他的耳朵红的滴血,“可是朕不过是幼年之时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你为朕如此费心劳力,怕是不值当啊?”
“有何不值当,值不值得,只要心里觉得值得,不就足够了吗?”他不再躲避她的目光,反而直直迎了上去。
怜舟沅宁凝视他片刻,那双总是藏着万千心事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她却在此时往后撤了一步,又坐回桌案处,“不过等回了丹枫城,朕还是要好好谢谢贺盟主,谌璋侍的事劳烦你了,此番也需你继续相助。”
贺知礼心下的五味杂陈最终都只化作了嘴角一丝无奈地苦笑,“草民……遵旨。”
“蛇若受惊,总会露出尾巴。”怜舟沅宁的语气归为平静,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道,“贺知礼,你刚才说,河州米行的库房很充实?”
“岂止充实,”贺知礼站直了身子,努力克制住方才将要溢出来的情绪,“草民的人潜进去看了,几个大仓都快堆满了,新米陈米都有,绝不像遭了蝗灾的样子。而且,看守极其森严,不像普通商贾的做派。”
“与慕容家有往来……证据呢?”
“目前只是查到几家米行的背后东家,与慕容家的几位远房族亲、旧部门人关联甚密,资金流动也可疑。但明面上的账目做得干净,直接指向慕容兰香的铁证,还没有。”贺知礼说道,“慕容家树大根深,在江南经营多年,手脚干净得很。”
怜舟沅宁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若是此刻,官仓‘意外’走水,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河州的赈灾重任,该落到谁头上?”
贺知礼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想……逼他们自己把粮食吐出来?”
“官仓已封,账册在查,他们此刻定然如热锅上的蚂蚁。”怜舟沅宁抬起头,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若官仓没了,朕急需粮食,他们是继续捂着米行的仓库,等着朕查到他慕容家头上,还是‘主动’开仓‘捐粮’,搏个忠义之名,顺便……洗清嫌疑?”
“不愧是陛下!”贺知礼抚掌,“如此一来,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能让他们吃个哑巴亏,还能从中找到更多破绽!陛下,这招引蛇出洞,妙!”
“只是猜测。”怜舟沅宁淡淡道,“或许他们比朕想的更能沉得住气。所以,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她看向贺知礼:“你功夫好,轻功更佳。替朕去一个地方。”
贺知礼颔首听着,方才的不自在终于消退了几分。
“去河州太守的私邸,还有那几个最富米行东家的宅子,‘逛逛’。”怜舟沅宁眼神锐利,“朕不信,他们真能一点马脚都不露。看看有没有密室、暗格,或者……与慕容家、甚至前朝顾氏余孽通信的痕迹。”
贺知礼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带着几分嗜血的兴奋:“这活儿草民爱干!保证把他们家耗子洞里有几根毛都数清楚!”
“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以探查为主。若遇险,以自身安危为重。”怜舟沅宁叮嘱道,听不出什么语气。
贺知礼心中一荡,但是还是极力压制着心中愈发翻涌的情绪,“陛下放心,草民别的不行,溜门撬锁、飞檐走壁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早些休息,明日恐怕还有的忙。”
说完,他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絮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神色凝重,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
“陛下,”絮棠快步上前,将册子呈上,“官仓账册已封存,奴才带人粗略核验,发现诸多疑点!河州官仓账面存粮数目与朝廷拨付以及往年库存根本对不上,亏空巨大!且账目做得极为粗糙,仿佛……仿佛毫不在意会被发现一般。”
怜舟沅宁接过账册,快速翻看,越看脸色越冷:“毫不在意?不是不在意,是知道朕来了,知道瞒不住,索性破罐破破摔,或者……是想把水搅浑,混淆视听!”
她猛地合上账册,发出沉闷一声:“好一个河州太守!好一个‘存粮有限’!”
几乎是同时,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单膝跪地:
“陛下,盯顾朗仪的人回报,顾朗仪离开此地后,并未安分‘静养’,其贴身侍从玄夜曾试图秘密沿反方向离开,欲往城西方向传递消息,已被我等拦截,从其身上搜出此物。”
暗卫呈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怜舟沅宁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让她瞳孔微缩:
【粮移暗仓,速清痕迹,弃卒保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