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玖后,沈复强撑着的精神彻底垮塌下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静檀连忙奉上温水和润喉的蜜饯,又为他拍背顺气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
“殿下,您何苦这般劳神……?”静檀看着沈复咳得泛红的眼尾和更加灰败的脸色,心疼不已。
沈复压抑着心底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明。
“谌璋侍还从未冲我开过口,这是第一次。”沈复心下一沉。再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这后宫之中,做主的还不是顾元丞。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御前,求见孙德阳孙总管。就说本宫的意思,让他派两个机灵可靠的内侍,出宫一趟,不必惊动任何人,暗中看护一下那位叫十二的乐坊公子。若有人寻衅滋事,务必保其性命无虞。此事,只报与陛下知晓即可。”
这些事,若不细究,的确不是大事,可若深论起来,便是顾氏余孽仍未安分,那就是前朝之争了,所以即便是有些烦扰,也该让陛下心中明了,有所筹谋。
“是,奴才记下了。”静檀连忙应道。
沈复疲惫地挥挥手:“下去吧,本宫……想歇歇了。”他缓缓合上眼,眼角因为方才剧烈的咳嗽,已经有些泛红。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日的夜晚,对这后宫中的人来说,却都不算太平。
—次日 昭宁殿—
“絮棠,朕是不是太纵着顾元丞了?”怜舟沅宁像是不经意间问出这一句。
但这想法却不是今日第一次有了。自登基以来她自认没有薄待顾元丞,凡是外邦进贡、州府进献,除去凤君便是紧着他,却不见他行事有半分收敛。不仅私下与朝廷命官联系密切,在后宫中也是飞扬跋扈、手段狠辣,半分没有身在后宫的安分。
“容卿行事确有些许失当,只是眼下前朝之中,顾氏……”
“何止是失当?”怜舟沅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悬停的朱笔终于落下,在奏章上划下凌厉的一笔,鲜红的墨迹如同血痕。
先帝在位二十余年都没有将顾氏这颗毒瘤清除干净,只她绝对不能容忍,即便不是现在,想来也不会太久。
至于顾元丞,若他肯安分守己,自己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要是得寸进尺的话,那她也只能让他和心心念念的澜清王朝一起覆灭。
“正好,朕今日处理了些许朝务,顾容卿既然爱看热闹,朕便亲自去藏秀宫好好同他谈谈热闹。”怜舟沅宁将朱笔搁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往藏秀宫去。
絮棠屏息垂首,不敢接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藏秀宫—
顾元丞昨日回宫时,心口一直憋着一口气散不开。被一个身份卑贱的乐坊伶人羞辱至此,他生于这世间二十余年,还从未有过这般经历。
他昨日摔了茶盏、砚台,又将“办事不利”的宫人好好教训了一通、额外吩咐了些“善后小事”,仍是彻夜难眠,整夜折腾下来,只勉强眠了小半个时辰。
顾元丞方才用完午膳,堪堪有些睡意,让宫人将美人榻上伴着日光小憩。
美人风姿绰约,只是心思不纯,便觉得面目可憎。
怜舟沅宁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在顾元丞身上,也并没有让人免了通报。
如此一声,将藏秀宫上下都惊了一下,美人榻上的顾元丞也是立刻起身,没有片刻犹豫。
他知晓昨日棠棣苑那位夜叩镜宸宫宫门,也知沈复寝殿里的烛火亮了一夜,女帝此时莅临,想必是为了找自己算账吧。
“臣侍参见陛下,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他盈盈拜倒,声音婉转。
怜舟沅宁没有立刻叫他起身,只是眼神淡漠地环顾了一眼宫内陈设。
“昨日的春日宴热闹非凡,你办的很好,朕心甚慰。”她的声音平淡无波,本是褒奖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愉悦。
“不敢,能为陛下分忧,乃是臣侍的幸事。”顾元丞赔笑着,让玄夜端来了新泡好的花茶,亲自奉到她手心。
她端起他奉上的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却连一个目光都没有分给他。
顾元丞心头一紧,陛下莫不是为了棠棣苑那个贱骨头来问罪?只是面上却笑得更加妩媚,“陛下政务繁忙,还亲自到宫中慰劳臣侍,臣侍心中甚喜。只是臣侍得向陛下请罪。”
他作势要跪下去,怜舟沅宁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伸手去扶,反倒是仍有他膝盖着地。
“顾容卿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臣侍想着宫中乐人演来演去,无非就是那些戏码,实在太过无趣,便从宫外请了些伶人进宫。”他恰到好处地蹙起秀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只是乐坊那位新头牌脾气大的很,不止毁了定好的曲子,还言语无状,惹得贵人们不悦,臣侍瞧着,便是连谌璋侍也有些愠色。”
“哦?出言无状?”怜舟沅宁微微挑眉,“顾容卿不妨说说,是如何盛气凌人,如何言语无状啊?”
若非自己已经听了事情原委,昔年在乐坊时又曾见过十二,知道那孩子心思干净单纯,怕是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顾元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想要换个话茬,“也并非什么大事,想来是那伶人年纪尚轻,不曾经事,陛下不必忧心。”
怜舟沅宁搁下茶盏,手指顺着顾元丞的耳畔滑下,却在他的下颚停住,一把捏住了他的脸。
“如此自然是最好!”她手猛的用力,随即又松开。
跪在地上的顾元丞踉跄了一下,被青圭扶着起身。
“朕今日来,是有些事想问元丞,朕记得你自幼饱读诗文,想来最是能排忧解难。”怜舟沅宁向前一步,目光直直盯着顾元丞的脸。
“臣侍虽不聪敏,但定竭尽全力,为陛下解忧。”顾元丞竟也向前一步,两人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前朝有位姓汪的御史,自先帝时就在朝,只是此人无甚本事,官位至此也不过是依仗家族权势……”怜舟沅宁停了片刻,又道:
“朕自是不能容忍她身居官位却不能处事,本想给他换个闲职颐养天年,可这位御史……如今可是越来越过分,竟干起结党营私的糊涂事来。元丞以为,该如何处置啊?”
她既出此言,想来已然知晓汪氏是自己在朝中的眼线之一了,若要长久,便只能弃车保帅,“那便按律法,严格查办,一来可为肃清朝中不法,二来可以杀鸡儆猴,岂不是好事?”
顾元丞强压着心底里的怒意,仍是眉目含笑。
“好主意。”女帝微微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朕便依着你的话,严惩不法,肃清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