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怜舟沅宁起身上朝时,阿玖还在睡,他一向浅眠,难得睡得这般安稳,她怕吵醒了他,便格外小心翼翼。
离开棠棣苑时,还不忘叮嘱素弦和其他宫人道,“好生伺候你们小主,让他好生喝药,好生用膳,朕得空便过来陪他。”
“奴才遵命。”
“一会儿再往炉子里添些炭火,他怕冷的。”
“是奴才谨记,陛下放心吧。”
她叮嘱完这些话后,便转身从棠棣苑离开。
近几日朝中的事务并不很多,下朝时沈复已经在外面候了许久,纤长的睫毛上落了雪花。
“陛下,”沈复屏退左右,声音压得极低,“林衡侍之事,臣侍有要事禀报。”
“讲。”
“臣侍依陛下吩咐,暗中加紧调查。那瓶香水的确是南宫侍君所制,宫中的宫人也都可证明。”沈复眉头紧皱,“臣侍虽……也觉得南宫侍君不会这般行事,可如今证人证据皆在。”
怜舟沅宁面色一沉:“你当真觉得此事是南宫珏做的吗?”
沈复被她的语气问得怔住,眼帘一瞬垂下,但是语气并未有丝毫放松,“并非是臣侍空穴来风,随意妄言。但如今所有明面上的证据都指向南宫侍君,那瓶香水确系他亲手调制,经手宫人皆可作证。尘臣侍是……不得不疑。”
怜舟沅宁静默地听着,握着沈复指节的手无意识地更用力了一些。沈复得出的结论的确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朕知道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事朕自有考量,定会给后宫中人一个交代,你且将事情压下来,朕会亲自去找南宫珏。”
沈复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依旧恭敬应道:“臣侍遵旨。”
“你先退下吧。”怜舟沅宁挥了挥手。
沈复行礼告退,心中却笼罩起一层疑云,陛下一向圣明独断,但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格外偏袒南宫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孤寂。
“孙德阳,去传南宫珏来。”
她知道南宫珏是无辜的,他不会干这种事,显然也没有干这种事的必要。
只是这宫中的人已经把算计打到了他头上,便说明日后他在这宫中很难安稳了。
她该做打算了,不光是为了南宫珏。
“絮棠,备上一壶好酒,再备些下酒菜,对了,让御膳房备些炙肉。”
汇珍苑离得不算远,南宫珏不多时便到了,他有些怯生生的,已经没了刚和她相识的那股桀骜与鲜活。
果然,这宫中的风水实在不养人,鲜艳的花到了这里也会凋零。
“陛下?”南宫珏小心翼翼地行礼,心里七上八下。他自然也听说了林衡侍的事情和自己那瓶惹祸的香水,这几日正惶惶不可终日。
早知道当日便该听陈清策的话,也不知自己在乱发什么善心。
“来了?坐吧。”怜舟沅宁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静,“陪朕喝几杯。”
“是,是。”南宫珏刚落座,便又猛地起身,“臣侍遵旨,谢陛下恩典。”
“不必拘礼。”怜舟沅宁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酒液澄澈,却散发着浓烈的辛辣气息。“你从前不是总向朕讨酒喝吗?喏……”
她的神色柔和了几分,“经年的好酒,尝尝看,比你的那些果酒如何?”
她说着,自己先仰头饮尽一杯。
南宫珏硬着头皮喝了一口,顿时被辣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咳……咳咳……陛下,这酒……太烈了……”
“怎么?喝不惯宫里的酒?”怜舟沅宁浅浅一笑。
“不……臣侍不敢。”
“说真话。”怜舟沅宁又替他斟了一杯酒,“不惯的,不只是这宫里的酒吧?还有这宫里的规矩,还有这些尊卑。”
南宫珏饮下酒,正想要摇头,她便又替他斟了一杯。
几杯烈酒下肚,南宫珏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从最初的拘谨到后来的抱怨,抱怨宫规繁琐,抱怨人情复杂,抱怨自己总是被人当冤大头……
“……陛下,我是真的只想好好做生意,赚点钱,逍遥快活……这宫里……太累了……真的……”他醉眼朦胧,趴在桌子上,声音带着委屈和后怕,
“那香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按孙柔侍说的安神方子调的……我怎么可能会去害林衡侍呢……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
怜舟沅宁静静地看着他,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朕知道。”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南宫珏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她:“陛下……您信我?”
“朕自是信你,当日朕准你入宫,便是知道你的心肠是好的。”她的语气忽而严肃了几分,“但有时候,知道真相和能够证明真相,是两回事。有时候,身在局中,清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南宫珏愣住了,酒意醒了大半,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陛下……您是什么意思?”
“若朕允你,不当朕的南宫侍君,不在这宫中周旋,你可愿意?”
“真的吗?”南宫珏的醉意已经尽数消散。
离开?死遁?他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如今又听她如此说。
“君无戏言。”怜舟沅宁也饮下一杯酒,“你我也算缘分一场,可有什么东西想要的,朕可以给你。”
南宫珏的眸色一闪,嘴比脑子还快,“我也算是当了陛下许久的南宫侍君,却不曾与陛下有过夫妻之实,陛下可否?”
南宫珏的话脱口而出,随即他自己也愣住了,脸上瞬间爆红,醉意都被吓醒了大半,慌忙摆手:“臣侍……臣侍胡言乱语!陛下恕罪!臣侍……臣侍喝多了……”
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喝醉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不知羞耻的话!
然而,怜舟沅宁并没有动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沉默的时间越长,南宫珏的心就沉得越低,几乎要绝望地跪下请罪。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怜舟沅宁忽然开口了,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就这个?”
南宫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怜舟沅宁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烛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她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看不清表情。
“南宫珏,”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要想清楚。出了这个门,你便只是南宫珏,不再是朕的侍君。今夜之后,你我尘缘两清,再无瓜葛。”
南宫珏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经觉得遥不可及、后来阴差阳错成为他妻主、却又从未真正属于过他的女人。此刻,她离他那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酒香和淡淡的龙涎香。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不甘、冲动、委屈和最后放纵的勇气攫住了他。他猛地点头,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臣侍……想清楚了。”
怜舟沅宁不再多言,只是伸出手,轻轻拂过他因醉酒和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然后牵起他的手,走向内殿。
这一夜,汇珍苑的烛火燃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