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的黑暗深海中一点点艰难上浮。
剧痛率先回归,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刺着每一寸经脉,尤其是后背被那黑色射线残余力量击中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痛,仿佛骨头都裂开了。
紧随其后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冷,丹田空空荡荡,识海枯竭刺痛,连转动一下眼珠都异常艰难。
林晚呻吟一声,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顶和几根挂着蛛网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劣质伤药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阴寒气息——那是她自身煞气反噬后残留的味道。
这里不是她的杂役通铺。
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但还算干净。身下的床板虽然硬,铺着的被褥却干净柔软,比她自己的要好上许多。
她怎么会在这里?
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猩红的独眼、亡命的奔逃、龟甲的碎裂、阴煞石的爆发、煞气反噬的剧痛、还有……那道及时出现的纯白剑罡,以及……白辰转身看来的、深不见底的目光……
白辰!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彻底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势,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林师妹,你醒了?别乱动,你伤得很重。”
一个温和关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晚猛地抬头,只见白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她熟悉无比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担忧表情。
他缓步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很自然地伸手想要探她的额头。
林晚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幅度过大,再次牵扯到伤口,让她痛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白辰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错愕和受伤,随即化为无奈的苦笑:“林师妹,看来昨夜是真的吓到你了。放心,这里很安全,那邪祟已经被我惊走了。”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眼神清澈坦荡,看不出丝毫异样。
仿佛昨夜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了然与兴趣,只是林晚重伤下的幻觉。
林晚的心却沉了下去。
越是完美无缺的伪装,背后隐藏的东西就越是可怕。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和剧烈的警惕,垂下眼帘,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多、多谢白师兄救命之恩……我……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我的一处闲置的修炼静室,平时很少有人来,比较清净,适合养伤。”白辰温和地解释着,重新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来,先把药喝了,这是我特意为你调配的固本培元汤,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药汤呈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味品相不错的灵草气息。
看起来,确实是一碗上好的伤药。
但林晚哪里敢喝?
谁知道这里面到底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她脸上挤出感激又为难的神色,虚弱地摇头:“怎、怎么好意思再麻烦白师兄……这药太珍贵了……我、我回去自己养养就好……”
“说的什么话。”白辰不赞同地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和强势,“你伤得如此之重,经脉受损,气血亏空,岂是硬撑能好的?若是留下病根,影响日后修行,岂非我的罪过?毕竟,是我未能及时察觉那邪祟,才让你遭此大难。”
他将“未能及时察觉”几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些,目光看似关切地落在林晚脸上。
林晚心中警铃大作。
他在试探!试探她是否怀疑他出现的时机!
她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连连摇头:“不不不!怎么会是师兄的错!是、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夜里乱跑……给师兄添麻烦了……”她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后怕又像是自责。
白辰凝视了她片刻,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休要再提。你只需安心养伤便是。来,吃药。”
他将勺子递到林晚嘴边,药味更加浓郁地扑鼻而来。
林晚看着那勺药汤,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
不能直接拒绝,会引起怀疑。
喝?绝不可能!
怎么办?
有了!
她猛地蹙起眉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虚弱地向后仰倒,气息急促道:“对、对不起……白师兄……我……我有点想吐……可能是刚才动作太大……牵动了内腑……”
她表现得极其逼真,额头上瞬间冒出的虚汗和突然变差的脸色更是加分项。
白辰递药的动作顿住了,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露出理解的表情:“是我心急了。你伤势未稳,确实不宜立刻进补。那便稍后再喝吧。”
他将药碗重新放回小几上,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林师妹,你昨夜为何会独自一人跑去后山那般偏僻危险之地?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来了!
真正的盘问开始了!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她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心中迅速过了一遍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脸上适时地露出羞愧、后怕又带着一丝委屈的表情,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敢隐瞒师兄……我……我是去找东西的……”
“哦?找什么东西需要深夜冒险去后山?”白辰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眼神却微微凝实。
“是……是一种叫‘月霜草’的草药……”林晚按照早就想好的剧本,怯生生地说道,“我……我前几日不小心打碎了王管事最喜欢的一个花瓶,他、他罚我赔偿十块下品灵石……我哪里赔得起……就听说后山有一种月霜草,虽然不算灵草,但城里有些夫人小姐喜欢用它来做熏香,能卖点钱……我就想……就想碰碰运气……”
她说着,眼泪恰到好处地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又可怜又无助:“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差点把命都丢了……”
月霜草,确有其物,是一种喜欢生长在背阴处的普通草药,略有清香,凡间确实有人收购,价格低廉。这个借口合情合理,符合她杂役的身份和处境。
白辰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情,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床沿轻轻敲击了一下。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语气带着一丝责备,“即便如此,也太过冒险了。下次若有难处,可来寻我,些许灵石,我还是帮得上的。”
“多谢师兄……我……我以后不敢了……”林晚低着头,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手心却全是冷汗。
她知道,白辰绝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
果然,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接着问道:“那……师妹可曾找到那月霜草?或者……在路上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除了那邪祟之外的……其他异常?”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晚依旧紧握的右手。
林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果然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她掌心残留的阴煞石气息!
她强行保持镇定,脸上露出懊恼和后怕:“没有……什么都没找到……还差点迷路……然后就……就遇到那个可怕的红色眼睛了……”她像是回忆起了极度恐怖的事情,身体微微发抖,将右手下意识地缩回了被子里。
这个动作,既掩饰了手掌的异常,又符合一个受惊少女的反应。
白辰的目光在她缩回的被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他没有再追问手掌的事情,反而安慰道:“罢了,人没事就好。那邪祟甚是诡异,似影非影,攻击方式也闻所未闻,竟能无视大部分灵力防御,直接侵蚀神魂气血……师妹能在其追杀下支撑到我赶来,已是万幸。”
他这话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试探林晚的底细。
林晚心中凛然,连忙摇头,语气充满侥幸:“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拼命跑……摔了好几跤……可能是它……它还没玩够吧……”她将一切归功于运气和邪祟的“戏耍”。
白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师妹好生休息吧,这静室暂且借你养伤。我会吩咐人不来打扰。药记得喝。”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关于那邪祟之事,我已禀报戒律堂。近日宗门可能会加强巡查,尤其是后山一带。师妹若是再想起什么细节,或是日后再见类似之物,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或戒律堂,以免再生祸端。”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关切,仿佛全然为宗门和她着想。
但林晚却听出了隐藏在话语下的监视和警告!
他在告诉她,戒律堂会盯着后山,让她不要再轻举妄动!同时也在暗示,他会继续关注她的动向!
“是……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林晚低眉顺眼地应道。
白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白辰真的离开了,林晚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床榻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刚才那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丝毫不亚于昨夜与那猩红眼睛的亡命追逐!
白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试探和算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骗过了他,但至少暂时应付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必须更加小心!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茶几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药汤。
眼神冰冷。
这药,她一口都不会碰。
挣扎着坐起身,她仔细内视自身的情况。
比想象中更糟。
经脉多处受损,残留着阴寒的煞气和那股诡异的死寂气息,不断侵蚀着她的生机。丹田空乏,识海黯淡。阴煞石气息微弱,陷入了自我修复的沉寂。胸口铜钱的裂纹似乎又扩大了一丝,灵光黯淡。
唯有掌心劳宫穴处,因为昨夜阴煞石最后的爆发和那缕庚金之气的意外融入,似乎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那里的经脉虽然同样受损,却隐隐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锋锐与阴寒交织的奇特气息,仿佛一颗沉睡的种子。
但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疗伤和清除体内残留的异种气息。
她尝试运转那残缺的《清心咒》,效果微乎其微。
又尝试引导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去驱散煞气和死气,却如同杯水车薪,反而引得伤势更痛。
怎么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怀中——那里还藏着最后几块品质最差、蕴含能量最微薄的金属废料。
还有……那三株剧毒之草的样本。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阴煞石需要能量恢复。
而它恢复后反馈的精粹,是目前唯一能快速修复她肉身伤势、甚至可能对驱散异种气息有帮助的东西。
那些金属废料能量太少,恐怕不够。
那么……毒草呢?
幽影苔、腐心草、噬魂菇……它们虽然剧毒,但同时也蕴含着庞大的阴煞能量和某种特异的药力!
铜钱的鉴定信息提到过——“以毒攻毒”、“镇痛”、“噬咒”……
如果……如果能控制住毒性,只汲取其中纯粹的能量……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
这无异于火中取栗,玩火自焚!
但眼下,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指望白辰的药?还是慢慢等死?
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林晚的眼神再次变得决绝。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株毒性相对最弱、主要用于“镇痛”的腐心草干枯样本。
看着那扭曲漆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草叶,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按在胸口裂纹的铜钱上。
集中起最后的精神力。
“鉴定……腐心草能量汲取……风险……”
她试图给出更精确的指令,减少消耗和反噬。
铜钱微微发热,传来抗拒和警告的意念,显然不愿再轻易鉴定这等毒物。
林晚一咬牙,强行压榨着枯竭的精神力。
最终,一段更加简略、模糊的信息反馈回来,代价是她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风险极高】:需以阴煞石为媒介,极度缓慢剥离汲取其纯能量部分,切忌引动煞纹中毒素及怨念。稍有差池,即刻毙命或神智错乱。建议辅以纯阳之物或清心秘法抗衡怨念冲击。**
信息依旧危险,但至少指明了一丝方向——以阴煞石为媒介,缓慢剥离纯能量,并需要纯阳之物或清心秘法辅助。
清心秘法她只有残缺的。
纯阳之物……她去哪里找?
等等……
纯阳之物?
林晚的目光,猛地投向了小几上那碗已经冷透的、由白辰送来的药汤!
白辰修炼的是纯正的云渺宗嫡传功法,灵力中正平和,略带纯阳之气。他拿出的药汤,里面会不会恰好就含有某些……“纯阳”属性的灵草?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
如果药里有问题,她就是自投罗网。
如果药没问题,她窃取其中的纯阳药力来辅助自己吸收毒草能量,一旦被发现……
但此刻,她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赌一把!
她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
艰难地下床,端起那碗冷药,没有喝,而是将其放在手心。
然后,她拿起那株干枯的腐心草,再次引导起掌心那缕微弱无比的阴煞石气流,小心翼翼地,如同拆解最精密的炸弹般,开始尝试剥离腐心草中的纯粹阴煞能量。
同时,她将另一只手掌虚悬在药碗之上,运转起那残缺的《清心咒》,试图微弱地引导药汤中可能存在的、那一丝丝纯阳平和的气息,来护持心神,对抗可能出现的怨念冲击。
过程缓慢而痛苦。
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夜色再次降临。
静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林晚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额头上不断滚落的、冰冷与炽热交织的汗珠。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那腐心草中的一丝怨念即将突破清心咒和药气防护,冲入她识海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风吹动的门轴转动声,突兀地从门外响起。
紧接着。
一道狭长的、被月光投射进来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缓缓地……
延伸到了她的床前。
门外……有人!
正在无声地窥探!
林晚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心脏骤停!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缝之下。
那片狭长的阴影边缘。
依稀可以看到,一小片月白色的、绣着云纹的衣角。
以及……
一双穿着内门弟子制式软底靴的脚。
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