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平睁开眼时,天光已经斜照进屋内,窗纸上映着树影的轮廓。他坐起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响动,右手搭在膝盖上,指尖碰到了怀中那块黑玉牌的边角。他没去取它,只是缓缓吸了口气,气息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带着滞涩感,像是有细砂卡在经脉之间。
他抬手活动了下左手指节,铜戒安静地套在指根,裂纹依旧,但昨夜渗入血线后,似乎多了一丝极微弱的温意。他没再试第二次,只将袖子拉下来盖住戒指,站起身,推开了门。
院外没人守候,也没人敢靠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挂在宗门每个人的嘴边,可没人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他穿过小径,脚步落在石板上,声音很轻,却让路过的弟子纷纷停下,低头退到一旁。
主殿前的守卫换了新人,看见他走近,手刚扶上剑柄,又迟疑地松开,抱拳行礼。张继平没停步,直接跨过门槛,走入大殿。
殿内比昨夜更空。石台上的残碑仍立着,“守律”二字刻得深而稳。他走到碑前,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是旧皮质,边角磨损,是他早年亲手抄录的《灵枢引气诀》原本。他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墨色已褪成暗褐。这是他修道之初所记的第一本功法笔记,后来虽有增补,但从未示人。
他将册子放在碑上,又陆续取出几样东西:一枚断裂的玉简,记载着残缺的符阵推演;一块青铜片,上面刻着三十六种基础炼器手法;还有一卷用粗麻绳捆好的竹简,是他这些年在任务途中随手记下的对敌经验与灵力运转心得。
这些东西都不算珍贵,宗门藏书阁里大多能找得到。但他知道,真正有用的东西从来不在典籍里,而在一次次生死之间磨出来的判断,在每一次灵力耗尽后如何逼出最后一丝气劲的执念。
他盘膝坐下,开始整理。先是从头翻阅那本《灵枢引气诀》,看到某页时顿了顿——那是他第一次走火入魔后的批注,写着“逆冲膻中,痛如针攒,不可强导”。他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提笔在旁边添了一句:“若势已成,当以神识为引,自尾闾逆行三寸,缓释其压。”
写完,他吹干墨迹,继续往下翻。每一段都重新审视,删去冗余,补上这些年实战中的修正。有些地方改动极小,比如“凝气于掌心”改为“凝气贴掌沿”,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关系到出招时灵力爆发的角度与速度。
玉简无法修补,他便另取一块空白的,将其中还能用的内容逐字誊录。青铜片上的炼器手法他加了注解,标明哪些适合初学者练习,哪些必须配合特定炉火才能施展。竹简里的战斗记录最难处理,他挑出十几条最关键的,单独抄在一张纸上,准备日后交由专人整理。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的日影挪移,从东墙移到正中,又缓缓滑向西面。他的动作始终平稳,没有急躁,也没有停顿。偶尔停下来闭眼调息,是因为体内某处经脉传来隐隐抽紧,像是旧伤在提醒它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远未恢复。昨夜强行启动封印仪式,精血损耗过重,神识也受了震荡。长老院送来的护神丹他没吃,静室也没去住。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在疲惫中做事,在伤痛里前行。真正的修行,不是等你万全无损才开始,而是在残破中继续走下去。
快到傍晚时,他停下笔,看着面前堆叠的几样物品。它们不再只是零散的手记,而是有了顺序,有了层次。他取出一个木匣,把所有东西按类放入:功法笔记放底层,玉简居中,竹简和那张战斗要点纸压在最上。最后,他将铜戒轻轻按在匣盖中央,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记。
他没锁匣子,只用一根红绳简单系住。传承不是藏宝,不需要设防。真正愿意学的人,自然会来;而不愿承担的人,给了也接不住。
他站起身,把木匣搬到石台另一侧,离残碑稍远些的位置。那里原本空着,现在放上这匣子,像是一颗种子落进了土里。
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一道身影探进来,见是他,立刻躬身:“掌门说……晚膳已备好,请您移步膳堂。”
张继平点头:“知道了。”
那人没走,犹豫了一下:“长老们都在等您。”
“让他们吃。”他说,“我不饿。”
对方迟疑着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殿内重归安静。他回到原位,坐下,望着那木匣。他知道,明天就会有人来问,谁可以学习这些内容,有没有指定传人,要不要举行仪式。但他现在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他抬起左手,再次看了看铜戒。裂纹还在,但今天早上,他发现戒面内侧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像是血痕化成的痕迹:“承者不在于才,而在于心。”
他不知道这话是谁留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神戒本身的意志。但他明白,选人不是看天赋高低,也不是看出身背景。他要找的是那个能在绝境中不退、在荣耀前不贪、在孤独时仍能守住本心的人。
外面传来钟声,是晚课结束的信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桌上的纸角。他伸手压住,目光落在木匣的红绳结上。
那结打得并不复杂,是个最普通的双环扣,小时候师父亲手教他的第一种绳结。据说,这种结看似简单,却最不容易松脱。
他盯着那结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也是这样坐在灯下,把一本旧册递给他,说:“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如今,轮到他把这本册子递出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夕阳正落在台阶尽头,把影子拉得很长。
一只乌鸦从屋檐飞起,翅膀扫过瓦片,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他迈步走出大殿,反手将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