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下,楚军的壁垒如同蜿蜒的巨龙,将章邯死死困住。
接连的胜利——东阿破敌、城阳屠戮、雍丘斩将——让胜利的琼浆灌醉了楚军高层。
项梁端坐帅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缴获的李由佩剑剑鞘,眼神睥睨:“章邯?不过冢中枯骨!待其粮尽,濮阳不攻自破!”
他早已将濮阳视为囊中之物,心思早已飞向更诱人的目标——荥阳!敖仓!
“武信君,”老臣宋义须发皆颤,不顾项梁渐冷的目光,执拗进言,“我军虽胜,然士卒疲惫,减员甚巨!探马来报,关中秦军援兵正源源不断开赴濮阳!章邯乃百战宿将,尤善夜战奇袭!望武信君戒骄戒躁,加固营垒,谨防…”
“够了!”
项梁猛地挥手,打断宋义,“老令尹年高,未免杞人忧天!章邯若敢出城,正好省了我攻城之力!你若无事,便替本君走一趟齐国,催催田荣那个忘恩负义之徒,问他何时发兵!”
这是赤裸裸的驱逐。宋义脸色灰败,长叹一声,默默退出帅帐。帐外冷风吹过,他望着定陶方向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骄兵…必败啊。”
泥泞的官道上,两列车驾在雨雾中不期而遇。楚国老臣宋义掀开车帘,看清对面旌旗,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精光——是齐国使者高陵君的车队。
“高陵君可是要面见武信君?”宋义的声音透过雨帘,带着一种刻意的苍凉。
高陵君探身回礼:“正是,奉王命与武信君商议合兵击秦之事。宋令尹这是…”
宋义枯瘦的手指捻着车帘的流苏,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悯的弧度:“合兵?呵…只怕武信君…等不到君之援手了。”
他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老夫观武信君,骄矜日盛,视章邯如无物,营垒不固,斥候懈怠…此乃取死之道!败亡之期,近在咫尺!”
高陵君脸色微变:“令尹此言…未免危言耸听?”
“危言?”宋义冷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弃,“老夫侍奉过怀王,见过真正的风浪!项梁?一介骤贵的军头罢了!刚愎自用,焉能长久?”
他盯着高陵君,一字一顿,“君若信我,缓辔徐行,或可避祸。若疾驰赴约…恐与项梁同殉定陶!”
这已非预言,而是赤裸裸的诅咒!更是一种来自楚国旧日勋贵的、对项梁这个凭借武力攫取最高权柄的“暴发户”的深深恶意。
宋义与项梁,从来不是同路人。项梁代表的是江东崛起的军功集团,锐气逼人;宋义则是郢都旧贵族的余脉,暮气沉沉,对项梁的强势既妒且恨。他巴不得看到项梁栽跟头,甚至…覆灭!
高陵君被宋义眼中那份冰冷的笃定和毫不掩饰的恨意慑住了。他沉吟片刻,下令:“放缓行程,谨慎前行!”
章邯在濮阳城中,如同受伤的毒蛇,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疯狂地向咸阳摇人。
一队队来自关中的精锐秦卒,如同黑色的溪流,悄然汇入濮阳。秦军的实力,在楚军浑然不觉中悄然恢复、甚至超越。
项梁也并非毫无动作。他派出一批批使者,疾驰齐、赵:“速发援兵!共击章邯,分秦地之利!”
齐国的回复冰冷而傲慢。田荣端坐临淄新筑的王宫,对着楚国使者,嘴角挂着讥诮:“出兵?可以!先拿田假、田角、田间的人头来换!”
他忘不了项梁收留政敌的羞辱,更借机挑战项梁的权威——你楚国的“大哥”地位,得看我的脸色!
消息传回,楚营震怒。
“田荣小儿!安敢如此!” 项羽重戟顿地,青石迸裂,“若非叔父东阿解围,他早成章邯刀下鬼!竟敢要挟!” 他恨不得立刻提兵东向,先平了这忘恩负义之徒。
项梁脸色铁青,眼中寒芒四射:“杀田假?笑话!此非人头之事,乃楚之威权!田荣欲凌驾于楚,痴心妄想!” 他断然拒绝。
杀田假易,折损的却是楚国号令诸侯的脊梁!田荣的意气用事,在项梁看来愚蠢至极,却阴差阳错地斩断了楚军一臂。
项梁虽怒,却自信满满:“无齐兵,我楚军照样踏平章邯!田荣?跳梁小丑耳!”
楚王行宫深处。熊心依旧捻着那枚枯草,听着近侍禀报项梁与田荣的交恶,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屏退左右,从王袍内衬取出一枚小巧的骨哨,吹出几声怪异的鸟鸣。片刻,一只不起眼的灰鸽扑棱棱落在窗棂。
熊心迅速将一枚浸染着特殊草药气味的薄绢系于鸽足,低语:“风已起,可归巢。” 灰鸽振翅,消失在西北方向——那里,是张良在颍川游击的区域。
轻敌的迷雾彻底蒙蔽了项梁的双眼。他认为濮阳的章邯已成死虎,不足为惧,竟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分兵!亲率楚军主力,南下攻打之前项羽、刘邦久攻不克的硬骨头——定陶!
“定陶乃中原锁钥!拿下它,荥阳门户洞开!” 项梁的豪言在军前回荡。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定陶守军汲取了雍丘教训,守备森严,意志顽强。楚军猛攻数日,死伤枕藉,城墙却岿然不动!
项梁的自信在定陶坚城下撞得粉碎,焦躁如同毒藤缠绕心头。他不断增兵,将越来越多的精锐填入这个无底的血肉磨盘。
与此同时,项羽、刘邦遵照之前的部署,扫荡外围。
他们先攻外黄受阻,转而西进陈留。陈留距定陶数百里之遥!两支楚军主力之间的距离,被无情地拉大了。
项羽虽勇猛,连克数城,但心系定陶战局,对陈留的攻势不免带上几分焦躁。
刘邦则跟在后面,看着地图上越来越远的距离,心底那个现代灵魂的警铃疯狂作响:“分兵是大忌!补给线拉长,首尾不能相顾…他不安地对张良低语:“子房,离定陶太远了,万一…”
张良羽扇轻摇,眼神凝重:“沛公所虑极是。然军令如山。只盼武信君…勿要轻敌冒进。” 他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定陶城下,楚军营垒连绵。连日攻城受挫加上大雨滂沱,让楚军士卒疲惫不堪,警惕松懈。项梁在中军大帐,对着定陶沙盘眉头紧锁,焦躁地踱步。雨点敲打帐顶,如同催命的鼓点。
没有人注意到,濮阳那座“死城”的城门,在瓢泼大雨和震耳雷声的掩护下,悄然洞开。
章邯,如同一头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猛虎,终于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他亲率得到生力军补充、养精蓄锐多时的秦军主力,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无声的黑色潮水,在泥泞和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漫向楚军大营!
当警戒的号角凄厉地撕破雨夜时,一切都晚了!
“敌袭!秦军!是章邯!”
“中军!中军被突破了!”
黑色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松懈的营栅!秦军如同虎入羊群,见人就杀,逢帐便烧!火光照亮了雨夜,也照亮了楚军惊恐绝望的脸!章邯的目标明确——项梁的中军帅旗!
项梁从梦中惊醒,甲胄都来不及披挂完整,提剑冲出大帐。
眼前已是修罗地狱!火光、鲜血、雨水、惨叫混杂在一起!他看到了那面在火光中猎猎飞舞的“章”字大旗,看到了旗下章邯那张冰冷如铁、独眼闪烁着复仇快意的脸!
“项梁!纳命来!” 章邯的吼声压过雷雨。他如同离弦之箭,直扑项梁!亲卫拼死抵挡,瞬间被秦军精锐淹没!
项梁目眦欲裂,挥剑死战。他武艺不俗,但仓促应战,又岂是养精蓄锐、蓄谋已久的章邯对手?
刀光剑影,血雨纷飞!项梁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
他看到了宋义离去时那忧虑的眼神,看到了范增欲言又止的劝阻,看到了项羽焦灼望向定陶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心脏!
轻敌!分兵!刚愎自用!这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啊——!” 一声不甘的怒吼!
章邯的长槊如同毒龙出洞,穿透了项梁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喷溅而出!项梁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光芒迅速黯淡。
他死死盯着章邯,嘴唇翕动,最终只吐出几个含混的血泡,轰然倒地!楚军的灵魂,江东的擎天之柱,武信君项梁,殒命于定陶城下的血雨腥风之中!
主帅身亡,楚军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定陶城下,伏尸遍野,血流漂杵!象征着楚国最高权力的武信君大旗,在烈火和泥泞中颓然倾倒!
陈留城外,项羽正为攻城不顺而暴怒。突然,一匹快马如同从血水里捞出,踉跄冲入大营,骑士滚落马鞍,嘶声哭喊:“将军!大事不好!定陶…定陶大败!武信君…武信君他…战死了!”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
“什么?!” 项羽身形巨震,重瞳瞬间被无边的赤红吞噬!他一把抓起报信兵,声音嘶哑如地狱恶鬼:“你再说一遍!我叔父…怎么了?!”
“武信君…中了章邯夜袭…殉…殉国了!” 报信兵泣不成声。
“叔父——!!!” 项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震动苍穹的悲吼!天龙破城戟脱手坠地,他双膝一软,竟重重跪倒在泥泞之中!
这个力能扛鼎、睥睨天下的霸王,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怒火将他彻底淹没!
他双手深深插入泥地,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浆流淌。重瞳之中,血泪交织!项梁不仅是他的叔父,更是他的信仰,他的支柱!
刘邦在一旁,脸色煞白。项梁死了?楚军的顶梁柱塌了?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有兔死狐悲的惊惧,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权力格局巨变的隐秘悸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仿佛在确认什么。
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楚地。
盱眙王宫。楚王熊心缓缓摘下沉重的冕旒,露出清瘦平静的脸庞。他走到窗前,望着定陶方向阴沉的天空,指尖捻着一枚新采的、带着幽蓝光泽的毒草,低语:“风…停了。”
侍立一旁的陈婴,这位“上柱国”,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悲伤,但更深处,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对真正权力的渴望。项梁在时,他只是一个尊贵的摆设。现在…天,变了。
数日后,当项梁兵败身死、定陶楚军灰飞烟灭的噩耗如同惊雷般炸响时,高陵君的车队尚在百里之外。
他望着定陶方向腾起的黑烟(或许是幻觉),惊出一身冷汗,对盱眙方向遥遥一揖,心中只剩骇然:“宋义…非能未卜先知…他是早盼着项梁死啊!”
这精准的“预言”,不过是一个失势旧族,对当权者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清醒的落井下石。楚国的天,就在这诅咒应验的瞬间,彻底变了颜色。
宋义缓缓步入大殿,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痛和难以掩饰的、即将登上舞台中心的亢奋。
他对高陵君说的话,并非神机妙算,而是源于对项梁性格的深刻了解和对局势的冷静判断。现在,预言成真,他的时代,似乎要来临了。
项梁的死,不仅是一代枭雄的陨落,更彻底撕碎了楚国军头联合体表面脆弱的平衡。
楚王熊心不甘再做傀儡,上柱国陈婴渴望实权,老贵族宋义伺机而动,而远在陈留、沉浸在巨大悲痛和复仇烈焰中的项羽…他手中那柄染血的天龙破城戟,又将指向何方?
定陶的血月,只是拉开了更加残酷、更加混乱的权力游戏的序幕。中原大地,风云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