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的工作,如同精密仪器内部的咬合,一环扣着一环。宋雨霏刚结束与亚太司的联席会议,指尖还残留着频繁翻阅纸质文件带来的微涩触感。顾时瑾与她并肩走出会议室,就方才讨论的海洋权益合作框架中几个模糊的条款,低声交换着意见。他的观点总是清晰而有建设性,如同精准的手术刀。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参考一下国际海洋法法庭去年的判例,”顾时瑾侧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我那里有详细的裁决书译文,下午拿给你?”
“那再好不过了,麻烦你了,时瑾。”宋雨霏颔首,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与顾时瑾共事是愉快的,他像一本摊开的、逻辑严密的书,总能提供她所需的专业支持,且从不越界。那份潜藏的欣赏,也始终被他妥帖地收敛在得体的同事关系之下,令人安心。
回到办公室,尚未坐定,内线电话便响了起来。是部长秘书处打来的,通知她周晏如部长临时需要一份关于近期某双边民间交流受阻事件的背景分析简报,下午三点前提交。
任务来得急,且敏感。宋雨霏立刻敛起心神,投入到新一轮的信息搜集与研判中。她专注地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快速记录。阳光渐渐爬过窗台,将那盆绿萝的影子拉得斜长。
她沉浸在工作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
门开了,来的却不是送材料的助理。周翊轩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设计简约的纸质手提袋。他换下了昨晚宴会上的正装,穿着一件质感良好的深色羊绒衫,更显得肩宽腿长,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抱歉,打扰了。”他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母亲让我顺路送一份她忘在家里的文件过来给秘书处,看到你名字在门牌上,就……冒昧过来打声招呼。”
这个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又处处透着刻意。宋雨霏的目光掠过他手中那个印着某高端品牌Logo的纸袋——那绝非用于装文件的普通袋子。
她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意外与职业化的礼貌:“周先生,你好。”她并未邀请他进来,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办公桌的距离。
周翊轩走进来,将纸袋放在会客椅上,目光快速扫过她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和亮着的电脑屏幕。“在忙?”
“嗯,部长临时要份材料。”宋雨霏简单解释,语气平和,并未流露丝毫被打扰的不快,也显然没有深聊的打算。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复杂的审视,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找出昨夜那场短暂交锋后残留的痕迹。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静的庄注,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
“昨晚……”他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
“昨晚的论坛很成功,周先生的出席想必也为A市增色不少。”宋雨霏迅速接话,轻巧地将话题引回公共领域,微笑着截断了他可能提及的任何私人话头,“文件是直接送去秘书处吗?需要我帮你联系王秘书吗?”
她的话仿佛光滑的琉璃,不留任何可供攀附的缝隙。周翊轩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他看着她,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固的玻璃墙。
“不必麻烦,我知道地方。”他沉默片刻,才回答道。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只剩下电脑主机运行的微弱嗡鸣。
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目光在她书架上的照片——一张她与父母在未名湖边的合影——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她脸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工作……还顺利吗?”
“托部长的福,一切顺利,很有挑战,也很有收获。”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顺势再次将周晏如抬了出来,如同举起一面无形却有效的盾牌。
周翊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最终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却似乎比来时更深了些。
“那就好。”他说道,语气平淡无奇。他终于拿起那个纸袋,却没有立刻递出,只是顿了顿,“这个……一点小心意,算是迟到的庆贺,祝贺你履新。”
纸袋里显然不是文件。宋雨霏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logo上,随即抬起,笑容依旧,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坚决:“周先生太客气了。心意我领了,但部里有规定,我们不能收受这样的礼物。抱歉。”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或好奇。
周翊轩的手停在半空,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他看着她,她坦然回视,眼神清澈而坚定,维护着某种不容逾越的原则界限。
几秒后,他缓缓收回了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更深了。“是我考虑不周。”他声音低沉,“那不打扰你工作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背影在办公室明亮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落寞。
就在他手握上门把时,宋雨霏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周先生,请留步。”
待他回头。
她拿起桌上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背景分析简报,走上前,递给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既然你要去秘书处,能麻烦你顺手将这份报告带过去吗?节省我助理跑一趟的时间。直接交给王秘书就好,是部长急要的。”
周翊轩怔了一下,看着她手中的文件,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脸。她利用他的“顺路”,完成了一件纯粹的工作交接,自然而然,不留任何私人牵扯的余地。
他默然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报告,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一瞬即分。她的指尖微凉,带着纸张的触感。
“好。”他听见自己说。
“谢谢。”她微笑,疏离而客气。
门轻轻合上。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雪松气息,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宋雨霏站在原地,目光掠过窗外。一群白鸽正振翅飞过外交部古老的琉璃瓦屋顶,飞向远处湛蓝的天空。
她的心湖,只在方才指尖触碰的刹那,泛起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随即很快复归于平静,映照着的,依旧是那片广阔而坚定的、属于她自己的天空。
她转身回到电脑前,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那份被他带走的报告里,凝聚着她的专业、她的判断、她的价值所在。
那远比任何装在名牌纸袋里的“心意”,都要沉重和珍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