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走的那天,是个阴沉的早晨。
她七十三岁,按老话说是个坎儿。生日那天,儿子薛勇给她煮了碗长寿面,面上卧了两个荷包蛋。薛老太吃得高兴,还喝了小半杯白酒。谁曾想,第二天一早,邻居就发现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
薛勇接到消息时正在城里打工,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村里,看到母亲已经被人抬到了堂屋,脸上盖着白布。他掀开布看了一眼,母亲面容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妈——薛勇喊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他三十多岁才娶上媳妇,四十岁才有了儿子,全靠母亲一手帮衬。如今儿子刚上初中,母亲却走了。
村里的老辈人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按照规矩,要停灵三天才能下葬。这些年政府推行火葬,村里人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政策。薛勇去镇上联系火葬场,听说那里刚换了新设备。
以前是烧煤的,现在改成电炉了,环保。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向他介绍,温度控制更精确,烧出来的骨灰更白更细。
薛勇对这些不太懂,只问:多少钱?
普通炉八百,豪华炉一千二。
薛勇犹豫了一下,选了八百的普通炉。他想,母亲生前节俭,不会怪他的。
第三天,薛勇和几个亲戚抬着棺材去了火葬场。场长赵德顺亲自接待了他们。赵场长五十多岁,圆脸,眼睛小但很有神,说话时总带着笑,可那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放心,我们这新设备是省里统一配发的,绝对安全可靠。赵场长拍着胸脯保证,烧完保证骨灰完整,不会有半点残留。
薛勇点点头,在文件上签了字。工作人员推着棺材进了火化间,透过小窗户,薛勇看到母亲被放进了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里。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炉门缓缓关闭。
就在这时,整个镇子突然停电了。
火葬场里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亮起微弱的光。工作人员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备用电源。薛勇听到火化间里传来一声,好像是炉门自动解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薛勇冲过去拍打火化间的门。
别急别急,可能是线路问题,马上就好。赵场长擦着汗安慰他。
停电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当电力恢复时,工作人员脸色惨白地跑出来,在赵场长耳边低语了几句。赵场长的笑容僵在脸上,拉着薛勇去了办公室。
这个...出了点小意外。赵场长搓着手,停电时炉温下降,令堂的遗体...没烧完全。
薛勇脑子的一声:什么意思?
赵场长递给他一杯水:就是...烧到一半停了。上半身基本完成了,下半身...还差些火候。
薛勇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来:我要看看我妈!
这个...不太合适...赵场长试图阻拦,但薛勇已经冲向了火化间。
推开门的那一刻,薛勇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母亲的遗体被放在推车上,上半身已经烧成了白骨,而下半身还保持着人形,只是皮肤焦黑皱缩。最可怕的是那张脸——左半边是骷髅,右半边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眼睛半睁着,仿佛在质问什么。
妈啊!薛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扑通跪在了地上。
赵场长赶紧让人把遗体盖起来,把薛勇扶出火化间。回到办公室,赵场长关上门,给薛勇倒了杯白酒。
老弟,这事是我们火葬场的责任。赵场长压低声音,你看这样行不行,火化费全免,另外...我们赔偿你十五万,这事就这么了了?
薛勇抬起头,十五万,相当于他三年的收入。
你也知道,新设备刚上马,要是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赵场长循循善诱,令堂已经走了,重要的是让她入土为安。这钱...够你儿子上完高中了。
薛勇想起儿子明年就要升高中,学费还没着落。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火葬场用备用电源重新完成了火化。薛勇领到了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里面是均匀的白灰,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签了一份免责协议,拿到了用报纸包着的十五万现金。
按照习俗,薛勇将母亲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能俯瞰整个村庄。下葬那天,村里人都来了,夸薛勇孝顺,给母亲买了那么好的骨灰盒。薛勇勉强笑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葬礼后的第七天晚上,薛勇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中他躺在床上,突然感觉有冷风吹过。他睁开眼,看到母亲站在床尾——左半边是焦黑的骨架,右半边是熟悉的慈祥面容。她的嘴唇蠕动着,发出的声音,像是火烧木头时的声响。
儿啊...我好疼...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为什么...不让我...完整地走...
薛勇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像被钉在床上。母亲缓缓抬起那只半焦半正常的手,指向他:钱...你就为了钱...
薛勇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刚蒙蒙亮。
起初,他以为只是个噩梦。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梦几乎每晚都来。有时母亲只是站在床边看着他,有时会伸手摸他的脸——那只手时而温暖时而滚烫。薛勇开始害怕睡觉,整夜开着灯,可母亲的身影依然会出现。
一个月后,薛勇瘦了一圈,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工地上的工友都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只能摇头。妻子也察觉到了异常,但每次问起,薛勇都闭口不谈。
直到有一天夜里,薛勇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枕边湿了一片——不是汗,而是血。他惊恐地打开灯,看到自己右脸颊上有三道细长的抓痕,正渗着血珠。
第二天,薛勇请了假,去了火葬场。赵场长见到他时,明显吃了一惊。
你也做噩梦了?赵场长直接问道,声音发颤。
薛勇愣住了:也
赵场长苦笑一声,拉开衣领,露出脖子上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自从那天后,我每晚都梦见你母亲...她怪我为了政绩匆忙上马新设备,没有做好应急预案...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这不是心理作用。赵场长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城南有个李道长,专门处理这种事。我们...得去看看。
当天下午,两人找到了住在城郊破旧道观里的李道长。老道士须发皆白,听完他们的讲述后,长叹一声。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薛居士的母亲死无全尸,魂魄不得安宁啊。李道长摇头,你们一个贪财,一个贪功,酿成此祸。
薛勇羞愧地低下头。赵场长则急切地问:道长,可有化解之法?
李道长沉吟片刻:需做七日道场,超度亡魂。但最关键的...他看向薛勇,需你真心忏悔,完成母亲未了心愿。
薛勇想起母亲生前最挂念的就是孙子的学业,曾多次说希望能看到孙子上大学。他眼眶一热,跪了下来:妈,儿子知道错了...那钱我一分没动,全留给您孙子读书...您安心走吧...
李道长点点头:今夜我去坟前作法,你需诚心祷告。
当天午夜,李道长在薛老太坟前摆设法坛,焚香诵经。薛勇跪在坟前,不断磕头忏悔。忽然,一阵阴风吹过,烛火剧烈摇晃却未熄灭。薛勇抬头,恍惚看到母亲完整的身影站在坟头,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渐渐淡去。
法事结束后,李道长擦了擦汗:好了,她已放下执念,往生去了。
果然,那晚之后,薛勇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他将那十五万单独存起来,作为儿子的教育基金。每年清明和母亲忌日,他都会带着全家去上坟,而且总是最后离开,轻声向母亲汇报孙子的学业进步。
后来听说,那家火葬场又改回了烧煤的老式炉子。而赵场长提前退休,去了南方某座寺庙当义工,说是要赎罪。
村里老人常说,人死如灯灭,但有些事,宁可信其有。尤其是对逝者的尊重,半点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