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狗叫来福，是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犬，黄毛，黑嘴圈，看人时眼神湿漉漉的，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它在我上初中时来到我家，陪伴了我们整整十二年，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今年春天，它在一个阳光暖融融的午后，安静地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像是缺了一角。家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摇着尾巴、哒哒哒跑过来迎接我的身影。悲伤像潮水，白天尚能克制，夜晚便汹涌入梦。
说来也怪，自从来福走后，我几乎隔三差五就能梦到它。梦境大多很平常，有时是它在院子里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有时是它趴在我脚边晒太阳，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皮毛传来的温暖。这些梦如此真实，让我每次醒来都怅然若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母亲是信一些老话的，她偷偷跟我说：“孩子，狗是通灵的。来福这是舍不得咱家，舍不得你，它的魂儿还没走远，时不时回来看你呢。”
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在那些梦里，来福总是它生病前健康活泼的样子，毛色光亮，精力充沛。这让我觉得，它只是在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快乐地生活着。
这样的梦，持续了大概四个月。从春末到盛夏，窗外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而我心里的那份思念，并未因时间流逝而减弱。
直到那个异常清晰的梦来临。
那晚的梦，场景就设在我家再熟悉不过的厨房。时间是傍晚，厨房里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菜，香气四溢。我站在厨房门口，一眼就看见来福。
它不像往常在梦里那样大大方方，而是有点鬼鬼祟祟。它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扒在灶台边沿，正偷偷摸摸地用一只爪子，去拨拉一个盛着刚炒好青菜的盆子，鼻子还一耸一耸的。那副馋嘴又心虚的小模样，和它生前一模一样。它最爱趁妈妈不注意，溜进厨房偷嘴。
就在这时，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佯装的严厉：“哎呀！你这小家伙，又偷吃！孩子他爸，快来管管你的狗！”
爸爸应声从客厅走来，也配合着板起脸，扬起手作势要打：“来福！找打了是不是！”
来福“呜”地一声，敏捷地从爸爸腿边钻过，一溜烟逃到了客厅的角落，缩在垃圾桶旁边。它缩着脖子，耷拉着耳朵，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们，那眼神里，有害怕，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的心瞬间就软了。我赶紧几步走过去，挡在它和爸爸之间，蹲下身，嘴里说着：“爸，别凶它嘛，它又不是真的吃到了。” 同时，我伸出手，想把这只“受惊”的小家伙搂进怀里安慰。
就在我靠近它的时候，妈妈也跟了过来。她突然“咦”了一声，语气充满了惊讶和心疼：“它这身上……这毛是怎么搞的？怎么一块一块的没了？”
我闻言一愣，低头仔细看去。刚才在厨房灯光暗，没看清楚，此刻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来福身上的状况一览无余。它脖颈靠后那一圈，还有小半边身子的黄毛，竟然全都脱落了，露出底下光秃秃的皮肤。那皮肤不是健康的粉红色，而是显得有些灰暗，甚至有些地方微微发红，像是快要溃烂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福生病后期，因为长期趴卧，皮肤确实有过一点问题，但远没有梦里的这么严重。这景象，着实有些骇人。
然而，在梦里，我竟没有丝毫的嫌弃或恐惧。一种超越理智的本能驱使着我，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将它揽入怀中。它的身体不像往日梦里那般温暖敦实，反而有些轻飘飘、凉丝丝的。我抱着它，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它那失去毛发、略显不堪的皮肤，心里只有满溢的心疼。
“是不是很疼啊，来福？”我喃喃着，把脸贴近它。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又像是有人在我脑海里猛地敲响了一记钟声！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没有任何预兆地炸开——它不是回来偷嘴的，它是来道别的！它用这副最狼狈、最真实的样子，来见我们最后一面！
泪水瞬间决堤。那不是无声的流泪，是压抑了四个月的悲伤、思念、不舍，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化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我紧紧抱着它，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妈妈哽咽道：“妈…不是…不是毛没了…是它要走了…它这是来跟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啊……”
我的话说完，怀里的来福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它抬起头，用它那湿漉漉的、熟悉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释然，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与感谢。
然后，梦就醒了。
我是在满脸的泪水中醒来的，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天光微亮，房间里寂静无声。那股巨大的悲伤还攥着我的心，但奇怪的是，在悲伤的深处，却隐隐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平静。那个梦太真实了，那种“顿悟”的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让我坚信，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眼里也泛起了泪光。她拉着我的手说：“傻孩子，别哭了。这是好事。这是来福懂事啊。”
母亲接着给我讲了一个我们本地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她说，猫狗这类有灵性的动物，死后如果对主人家眷恋太深，魂魄会迟迟不愿去投胎，就会变成所谓的“家魂”，徘徊在旧地。但它们毕竟不属于阳间了，长久滞留，对它们自己不好，会耗损它们的灵体，甚至无法顺利转世。所以，真正爱它们的主人，虽然不舍，但更希望它们能有个好去处。
“它在梦里让你看到它毛掉光了，皮也快烂了，”母亲抹了抹眼角，“这就是在告诉你，它不能再待下去了，它的‘身子’快要撑不住了。它最后用这副样子回来，一是用最真实的形态跟你们见最后一面，不藏着掖着；二来，恐怕也是想借你爸爸吓它、你护着它的这个由头，重温一下过去家里的热闹和温情。它这是把过去的日子，又重新过了一遍最喜欢的片段啊。它跟你哭诉告别，是得了你的‘口封’，你亲口说出它要走了，它这才能了无牵挂，放心地去投胎。从那以后你再梦不到它，说明它是真的走了，奔好前程去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结。
我回想起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来福偷偷拨弄菜盆，爸爸作势要打，我赶紧护着……这不就是我们家日常生活的缩影吗？来福小时候调皮，没少上演这样的戏码。它选择这个场景，是在重温它作为我们家一员最熟悉、最快乐的记忆啊。而它最后那狼狈的样子，并非是要吓我，而是在向我展示它不得不离开的缘由——它已经“形销骨立”，无法再停留了。
我的那场痛哭，我那一句“它要走了”，在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成了对它最后的祝福与放行。我不是在赶它走，我是在用我的爱与不舍，成全它一个新的开始。
从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从盛夏六月到如今，我真的再也没有梦见过来福。
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夜里总会下意识地期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那份沉重悲伤，渐渐被一种温柔的怀念所取代。我不再因为它离去而终日郁郁，想起它时，脑海里更多的是它健康时奔跑、撒娇的可爱模样。
我宁愿相信母亲的解释，相信那个古老的传说。我的来福，用它自己的方式，回来与我们做了最郑重的告别。它让我们看到了它的窘迫，也感受到了我们的守护与不舍。在得到我的“许可”后，它了却了尘缘，卸下了牵挂，终于可以轻松地踏上新的轮回之路。
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也许在某个温暖的春天，它会化作另一只活泼的小狗，奔跑在阳光下；也许它会成为一个可爱的小孩，拥有全新的人生。无论如何，它曾用整整一生的忠诚与爱，陪伴了我一程。而在最后的最后，它又用一个如此特别的梦，教会了我如何好好告别。
生命的来去，或许本就如此。有相遇的喜悦，就有离别的悲伤。但真正的爱与联结，不会因死亡而中断。它存在于记忆里，流淌在血脉中，甚至能穿越梦境的屏障，完成一次灵魂的对话。
我的来福，一定是投胎去了。去一个温暖、幸福，再也没有病痛的地方。而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在厨房偷嘴，被爸爸追着满屋跑，最后总会钻进我怀里寻求庇护的小小身影。
再见了，我的小家伙。愿你前路光明，一世安好。